在家里待了一段时间,虽然每天可以一个人练习吸碗,也可以品味小强的信,但还是觉得心慌意乱的。好不容易等到把麦子收上场,我就外出了。这次外出不是偷偷走的,是二哥来信叫我去的。二哥原本在将台中学补习,由于那时家里实在困难,我们三个(还有三哥)大小伙子加上两个妹妹,要吃要穿,还要往学校带干粮带面和学费。半年糠菜半年粮的家境,自然供养不起。还有,那个阶段经过了“89学潮”,正是学校教育转型期,学生受社会的影响,思想极不稳定,人在学校心却不在课堂,有弃学走向社会思想的学生不在少数。就在我外出不久,二哥也与班里的几个同学相约,跟上包工头离家出走了。他在内蒙古一个叫阿盟的地方打工,活儿还是修路。由于工地上缺少劳力,二哥从家里写给他的信中得知我在家中不安分,也得知我在外面闯荡时学会了开车,就叫我也到工地上来,那里正好需要人开车。
我按照信上写的地址,在阿盟找到了二哥。这是一个很有特点的地方,城市建在一片很开阔的沙漠和草原交接处,一条小河从沙漠和草原穿过,也从城市边缘穿过。巍巍贺兰山依稀可见,平时被笼罩在灰蒙蒙的雾霭之中,要是天气大晴,便会看到高山上的松树和羚羊、麋鹿之类的动物。
在二哥的主张下,我们贷款买了一辆小型客货车,在工地上拉货。我得到了自己喜爱的职业,开上客货两用车子,如同出笼的鸟儿,奔波在筑路工地与城市之间,运料拉货,进城采购东西,也给职工灶上买菜和肉食。工地上人手实在紧张了,我就开着翻斗车运土拉沙,这比我在天祝时更活便,更有灵活支配的空间。因为年轻,生活有保障,馒头肉菜尽着吃,也因为有了用武之地,便不觉得困乏,一天到晚,多时工作十多个小时。至于工钱的多少,我都懒得理会,有二哥操心。单是这份心情就很让人满足。其实,心情好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一起做工的还有几位年轻的女性。这里是汉族、回族和蒙古族杂居的地方,工地上也有几个蒙古族姑娘和大嫂。也许我活泼,头脑灵活,也乐意帮她们做事,她们尽管都比我年龄大,但还是喜欢与我交往,其中云屏和托菲娅与我最能谈得来。
云屏长得憨憨的,面容白净细腻,性格开朗活泼,像个瓷娃娃。她是家中的独生女,父母亲都是牧医,父亲整天出诊,带着医包骑着马奔波在草原上,母亲则留在家里坐诊,为上门的患者看病。这世事真会开玩笑,父母都是医生,漂亮的独生女儿却患有一种癫痫病,动不动就犯病。这样的情况,读书自然不理想,有几次在课堂上犯病了,学校怕担责任,就找了借口让她退学了。退学在家的云屏有时也帮父母打理药铺,但天性外向的她却不喜欢孤独单调的只有三口之家的环境氛围,就说要到外面闯荡一番。我们工地上的建筑老板老赵常到云屏家药铺看病取药,一来二去,与云屏的父母很熟悉,就想要云屏到工地上搞出勤统计。作为医生的云屏父母,也懂得女儿这种病不能让她太孤独,而要使她心情好,让她在人多的环境中摔打,有利于她的身心健康,就允许了。
其实,云屏的病情并不可怕,不会轻易犯病的,不犯病时与健康人一样正常,有说有笑,工作起来一丝不苟。她天性活泼,并不安分坐办公室或者拿着本本在工地上走一圈儿了事,而是喜欢到人多的地方瞅热闹,也喜欢跟着我的车子拉货运料,更喜欢进城转悠。她对我产生好感(确切地说,是我们互相产生好感),是在一次进城的途中,从工地到县城,不算太远,二十公里的样子,但是要经过一段开阔的草原。在山里长大的我,开车奔驰在大草原上,就感到心旷神怡,激情奔放。何况车上还坐着两位美女(还有一个是托菲娅),我就情不自禁地唱起“花儿”来了:
白杨树儿谁栽哩?
叶叶儿,咋这么嫩哩?
娘老子把你咋生哩?
模样儿,咋这么俊哩?
这一唱,起到了抛砖引玉的作用,云屏说:“阿飞还会唱山歌?我也喜欢山歌哩。”
我来到工地时,就改了名字,叫彭飞,小名“晨儿”再不要人叫了。这里除了二哥外,其他人都叫我“阿飞”。这个称呼,当地人与外地人的用意不同,外地人特别是南方人,多是在名字前面缀一个“阿”字,以表示亲切,是一种爱称,可是在北方,特别是我们那里,意思就完全变了,“阿飞”常与“流氓”连在一起,称“流氓阿飞”。云屏这样称呼我,是她按着别人的口气叫的,我自然看成一种亲近,而且觉得不是一般的亲近。
我一边开着车,眼睛注视着前方,一边顺着云屏的话说:“那好啊,你也唱一首吧?山歌本身就是少数民族唱的,云屏姐一定唱得好呢,你看人家德德玛,唱得多好啊!”
云屏说:“我哪能跟人家草原皇后相比啊?我听了你的歌,就想唱唱嘛。”她说着唱了起来:
高高山上的红日头,
晒得莲花抬不了头;
若要莲花抬了头,
一朵花儿遮日头。
云屏的嗓子真好,高亢而清脆,神情也自然,看来她是唱惯了的。我就请她再唱一首,云屏也不客气,就又唱了:
黑鹰儿恋着山,
骏马儿恋草原;
草原姑娘的那个心哟,
恋着心中的阿凡!
唱完了,她怕我听不懂,就问道:“阿飞,你知道阿凡是什么意思吗?”
我说我不知道。
她就说:“以后你就知道了。”说着又开始唱了:
白蛇恋许仙,
吕布戏貂蝉;
尕妹妹的心哟,
装着憨憨的阿凡!
我说:“你总是阿凡阿凡的,阿凡是你的心上人吧?他现在哪里啊?”
云屏听了就笑了,呵呵呵地笑个不停。
托菲娅就说:“阿凡不是具体指那个人,是指一个人心中追求的那个恋人。”
我顺口问:“那么云屏姐心中的那个阿凡是谁呢?”
云屏说:“你猜?”
我说:“你心中的人,我怎么能猜得到?你说吧!”
云屏叹了一口气说:“唉,也许,也许远在天边吧!”
一直闭着眼睛听歌没有说话的阿健硬硬地抛了一句:“谁晓得他是谁呢?反正不是你,也不是我。”
别看我当时年龄小,其实我已经经过了好多事情,也看过许多闲书,对于她的这句话,我还是能领悟到某些意思的,与“远在天边”相延伸的词就是“近在眼前”。眼前有谁呢?车上的男人就我和阿健两个人。可是阿健已经结婚了,都三十多岁了。我呢?才将近十六岁,还没有成年哩,她不会指我的。我想可能是乱唱哩,并没有表达什么特有意思,就也扯着嗓子唱起来:
天上的白云如马儿跑,
阿哥的肉哟,地上的阿哥哥醉了;
想起尕妹妹对我的好,
阿哥的肉哟,就想跟你睡了……
这一唱,车上的两女一男三个人立即笑得前躬后仰。
阿健骂道:“球大的个人,心还野得很。有人跟你睡,你能行吗?”
在工地上,大家都熟悉了,开玩笑骂粗话是家常便饭,对于女性也不例外,谁也不会计较的。阿健是陕西人,说话总会带着粗话,开口闭口不离一个“球”字。
听了大哥哥阿健的话,我笑着说:“呵呵,别看我年龄不大,家伙却不小。谁要是不相信,试试就知道。”
两位女性听了,边笑边用手指掐我。说我真坏,坏到家了。
阿健严厉地制止,他说:“玩笑归玩笑,可别动手了,小心把他逗燥了,把车开到阴沟里去了。”
从那以后,我与两位大姐的接触就多了起来。
托菲娅不在工地上,她姥爷家开的超市离工地不远,她多时帮助照看店铺,我常常到超市买东西,一来二去就认识了。这次她要乘我的车顺便进城调点货,不想在途中通过唱花儿和开玩笑,再通过我帮她搬运货物,替她跑东跑西,便有了进一步的接触。她似乎也对我产生了好感。在今后的日子里,我总喜欢往她的店铺里跑,哪怕是买一包烟、一瓶水或者一颗口香糖,都要专门去一趟。
云屏呢?她有事没事总是主动找我。她喜欢那条小河,总是相邀我到离工地不远的小河边走动。小河接近工地时,由于人们抛下的杂物充塞,脏乱而混浊,到了镇子里,纯粹就成了污水坑,腥臭难闻,因此,我们都喜欢走很远的路,到小河上游去走动。上游的河水不大,河水清清的,像一条小溪,河床上是各色的小石头,多是圆圆的,也有其他形状的。我们就蹲在小河边,一边捡石子玩,一边天南地北地谈论着话题。
我和两位蒙古族大姐的情况自然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有一天吃饭时阿健哥把我拉到僻静处,对我说:“阿飞,你小子球大的个人,一下子就谈了两个?咱说个丑话吧?这种事牵扯人多了就出问题,女人都爱吃醋,要是吃起醋来打闹起来,可是臊毛哩,你二哥也在工地上,他的脸上也是不好看的。依我说,你挑上一个,把另一个让给我吧!”
我听了心中便有了气,就说:“人家跟我处朋友哩,又不是找对象?人家多大了,我才多大?能处对象吗?你都有老婆孩子的人了,还给人家女孩子打主意啊?小心我给嫂子说了着。”
阿健听了,拍打着我的肩膀说:“阿飞是你误会了,我没有那个心思。我是想给我兄弟找一个对象,他都快三十了,还没有对象,我父母都急成病了。”
我还是有些不高兴,就说:“那你自己问人家去。她们谁愿意谁不愿意,那是人家的事,与我无关。”
我说是这么说,心里头还是酸酸的。
我并没有理会阿健的话,还是与云屏和托菲娅密切来往。有一天傍晚,云屏来找我,说是她阿爸早上去城里调药还没有回来,请我帮忙开车子接应一下,我信以为真,就把活儿给一个同事安顿了,开着车子带着她一起走向她指定的路线。可是到了一个岔路口,她却要我把车子拐进岔路口。我就拐进了。车子行进着,云屏给我打开了一瓶露露,递给我,说:“你开慢点,喝了再走吧?”
我接了过来,边开车边喝。
云屏说:“那天你唱的什么花儿,好听哩,你再唱一遍吧!我想再听听。”
我扭头看了她一眼,觉得她神情有些不自然,就说:“那天人多,大家一路上沉闷,心一热就唱了,献丑了,你才唱得好呢。”
云屏说:“嗯,你唱得好呢。特别是那一首。”
我问:“哪一首?”
“就是嗯就是……你说想跟谁睡觉的那一首……”她吞吞吐吐地说着,就小声吟唱起来:
天上的白云如马儿跑,
阿哥的肉哟,地上的阿哥哥醉了……
我连忙说:“哪里哪里?那天人多,气氛好,是胡谄哩。在你们面前再不敢唱了。”
她说:“我倒希望你今天放开嗓子唱哩……”
也许是她看我漫不经心的样子,就再也没有说话,而是继续吟唱着那首花儿的调子。
行进到偏僻处,她要我停车。
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就停了。
刚一停车,她就搂住我吻我的脸庞和嘴唇。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搞懵了。原来她今天约我,是要做这事的。
我立马想到了李小强经过的事。心中就涌上一股燥热。就也搂住了她。
正在这时,却听见一阵摩托车的响声朝着这边来了,就连忙推开了她。
摩托车开到我的货车旁边停下了。我一看,是托菲娅骑摩托车来了。
她喘着粗气说:“有急事,赵老板到处找你哩。你上哪里去?”
我问有什么急事?
她说:“我也不知道,反正不是一般的事,他都到超市找了好几遍。”
我看了一眼云屏,说:“看来不能帮你了。”
又不得不调转车头往回返。
我在前面开着车子,托菲娅就骑车跟在后面。
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云屏,涨着脸一言不发。
回去后,我找到工头老赵,他还在托菲娅的超市里等待。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说三缺一,让我顶人数玩几把麻将。
后来我才知道,赵老板并不喜欢玩麻将,这次是托菲娅专意安排的。
二哥也知道了我跟两个女青年的事。就有意监视我。有一天晚饭后,他把我叫到车上,对我晓以利害。
他说我年龄还小,还不到谈对象的时候。再说了,少数民族的女孩子,不可能跟一个比她们年龄小的愣小子去穷山沟里过日子。
他把事情看得很严重,他说:“要是让人家家长知道了,纠结村里的一帮人,轻则打断你的腿,重则有性命之忧。挣上挣不上钱事小,有个一差二错,我这当哥的可咋样向父母交代呢?”
他还提醒我:云屏有羊角疯病,要是她犯病了,有了麻烦如何处置?
那时我年龄小,听了二哥的话,就有些胆怯。在今后的接触中就有意避开她们。
封冻前,路修成了。我和二哥领了工钱,就收拾回家。人工一个工日是十五块钱,车子一个工日是一百块,三个多月下来,扣除了借款,我们哥俩领到了一万两千多元。这些钱一部分归还贷款和利息,剩下的钱要填补二哥结婚的费用,我们都舍不得花。
一想到这一离开云屏和托菲娅,可能这辈子就再也难以见面了,我心里便有些难受,想要见见她们,可是见哪个呢?如何见呢?两个一起见,肯定不好,也不行。只见其中的一个,不见另一个,良心上过不去。在二哥和其他人的一再催促下,我还是硬下心肠决定谁也不见。
就在我们收拾好行李,准备离开时,云屏骑着自行车来了,她埋怨说:“也不告知一下。”说着从车子后架上取下一个包,又说:“这里面是一些吃的东西,你们带在路上吃。有机会了来转转。时间长了打打电话。”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呆呆地望着她。二哥接过提包,说:“真让你费心了。我们会时常联系的。”又说:“你的病情刚好转了,以后还得多加小心。”
在二哥的示意下,我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热得发烫,她的眼睛里饱含着眼水,稍有动作,泪水便会流下来的。我低声说了声“保重”,就放开了她的手。转身上了车,向她招手再见。她也挥手告别,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车子启动了,我的心里倏然涌上了一股热流,酸酸的。这时,我从反光镜里看见阿健在向二哥使眼色。二哥摇了摇头。不知道他们两位过来人是否理解此时此刻我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