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盟离我们的家乡路途不近，大约四百多公里，要经过银川的。我们的车子没有挂牌照，担心被扣留，就选择了晚上行路。当我们感觉饿了渴了，从云屏给的提包里寻找食物和水吃喝的时候，发现提包里除了饼干、面包、香肠、榨菜和饮料、矿泉水之外，还有一套衣服和一双皮鞋。它们都是用塑料袋子包着的。这显然是给我买的。看到这些，我的心里一阵一阵地激动着，由激动便牵动思绪，就有些埋怨二哥：人家本来很好很纯洁的女孩子，你们却无端怀疑人家，害得我心绪不宁。反正我是男孩子，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也不会吃亏。你们何必杞人忧天，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呢？
由云屏想到了托菲娅，她怎么没有来送行呢？是不知道我们要走，还是知道了不来送行？还是没有来得及送行？要是知道了不理我，是不是因为云屏的事？女人容易吃醋，她是不是这个原因呢？
回到家里的第三天，我收到了她的包裹和信后，这个问题才有了明确的答案。她的包裹邮寄的也是一套衣服，是球衣球裤和一双回力运动鞋，还有一只傻瓜相机。在我从邮局取来迫不及待试穿球鞋时，发现鞋框里有一封信。我连忙绽开一看，“阿飞”两个字十分醒目地映入眼帘。
阿飞：
到家了吧？我估计你们到家了，我的邮件也就到了，我是在你们走之前几天邮寄的。我没有在临别时来送行，是不想感受别离的痛苦和别人的白眼。也不愿意看到那个疯女子的做作神情。我选择了这种方式。
我现在还不能对你表白什么，只是觉得有点喜欢你。也许是我们这里太偏僻，男人太少的缘故吧？也许是别的小伙子太拉耷、太俗气或者太狂傲的缘故吧？年轻、开朗、热情、诚实的你才给我留下了好感。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缺少男丁的我们，需要一个有能耐的人操办生意、支持（撑）门面，通过观察，我觉得你阿飞行的。我姥爷也对你比较认可，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总是回避这个问题？是考虑民族不同吗？是嫌我们这里地域偏僻吗？是嫌我比你大一岁吗？还是你心中已经有人了？按照你的年龄，你是不会那么早就谈了女朋友的。是云屏吧？我想也不是。她比我还大一岁，而且她还有个疯病。她没有优势跟我竞争……
看到这里，我心中就有些想法。大家才相处，觉得一起谈得来，并没有正式谈婚论嫁，怎么就想得那么多？她把她称为“疯女子”，说她有“疯病”，说明她们之间已经相互排斥对方了。
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的，好事太集中了有时反而会连一件也得不到。用我们这里的俗话说，是“花里头捡花，捡个眼花”，挑来捡去，就“一头挑担了，一头抹担了”。两个女孩子都对我如此上心，这反而会使我对她们加以比较。云屏漂亮、热情、开朗，但是年龄稍大，而且还有病，而托菲娅年轻、健康、内向，却城府深、有心计。两个人的家庭条件都差不离二。从年龄、健康方面当属托菲娅，但从人品方面却又倾向云屏。这也许是我终究没有选择她们的一个原因吧！
有时候我也会异想天开地想象某些事情。我的二哥当时二十二岁，是高中生，长得也是有模有样，做事稳妥，处事低调，要不是家境贫困，他也会在某所大学里就读，也有女孩子与他牵手，徜徉在周末的花前月下，不会到这工地上把东山的日头背到西山的。在劳动工地上，他也并不逊色于每一个男人，两位女孩子为什么就没有向他抛出红线呢？也许是她们暗中也向他传递信息了，只不过即将结婚的二哥不想再移情别恋，婉言谢绝了吧？或许一脸严肃不苟言笑的他并没有给她们留下好感吧？抑或如他所说的，担心被人家家人发现，“打断他的腿”？二哥不说，我们也不得而知。
婚姻这东西讲缘分，也讲造化，也许我和二哥原本就与她们没有婚缘，我原本就没有坐享其成的命，而是一个注定要在社会上摔打的人。
二哥的婚礼还算是隆重，父亲选择了腊月八迎娶新娘。二嫂是小岔沟的秀凤。
那天来的亲戚客人很多。父亲做了几十年木匠活，认识的人多，现在又当了村干部，全乡镇的村干部和乡镇干部也都来了，将台堡街道一些机关单位也来人了，这在我们这个偏僻贫困的村子还是第一次。家中之所以千方百计把二哥的婚礼办得体面些，除了父亲当了村干部有点要显摆的意思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大伯一生没有孩子，他在世时，说好的二哥是过继给他顶门立户的。如今大伯人去入土，作为他儿子的这婚礼自然要尽量办得像个样子。
家里杀了一头大肥猪，是母亲一年来辛辛苦苦喂大的。大哥又在街市上割了几十斤牛肉，买了鸡蛋、鸡和鱼，父亲又在邻村回民马大叔家买了两只羊，尽量做到“吉（鸡）庆有余（鱼）”。邻村附近回民多，他们大都与我们一家人关系好，他们一定是要来恭贺的，所以又在家门前的大场里泥了新的锅灶，请了回民厨师，专备了清真席。汉民则在家里的锅灶上做汉席。在街上调了几件啤酒，几件白酒，又打了一坛子散酒。用父亲的话来说，“穷一年不穷一日”，面子上的事不能马虎，事情办完哪怕再借再贷，今天的婚礼无论如何也要办得体面一些。
天还没有大亮，母亲和大嫂就起来收拾锅灶（其实已经准备了好几天），村里大龙的母亲和其他几个大嫂也来帮灶。太阳升起一竿子高的时候，已经有亲戚客人进门了，来一拨客人，便放一通鞭炮迎接，客人上了礼薄搭了情分（礼物），然后分开回汉民族，各自入席。酒喝到一定程度，看看来的宾客多了，便有人出主意，开始耍公婆。有人事先准备了村上耍社火化妆的油彩和戏装，父亲被画成了小丑，穿上了道袍，戴上了圆耳朵纱帽，扮成了赃官，尽管他是一村之长，但在这种场合，他也不能摆架子，何况父亲平时就没有官架子，而是十分随和。再者，按照传统说法，儿子娶媳妇，长辈被折腾得越厉害，喜事就越顺利，人气就越旺，新媳妇就越孝顺，这个说法是谁都知道的。母亲被打扮成了妖婆子，嘴唇被画歪了，嘴角还画了一颗黑痣。这样有人还是不依不饶，就拿来了套牲畜犁地的家当，把牲畜拥脖和架圈套在他们的脖子上，有人就拉着他们在院子里和门前的马路上转悠，欢声笑语充满了整个山村。本来大哥也是被重点耍弄的对象，可是有他相好的人事先点化了他，让他早点躲藏起来，等到风头过了再回来。精明的大哥在客人还没有进门之前，就躲藏到一个回民朋友家去了。要是他在现场，那可不是好玩的，一帮闹主儿不会放过他的，打了花脸、戴了牲口用具不说，还要把新娶的弟媳妇架到他的脖子上让他驮着走，折腾得他掏钱买了香烟，每个人散一盒后才会放过他的。大嫂因为生了孩子，怀里抱着满月不久的孩子，才免于被耍。我和三哥是兄弟，传统里没有耍兄弟的习惯，就乐得看热闹。不过，看到父母亲被折腾成那样子，他们还笑脸相迎，真让我感到心中不是滋味，就想着如何来解脱一对老人。也是表现欲望在作怪，我就告诉大龙，让他提议，由我来表演吸碗，请他们放过一对老人。
大龙就大声向大家宣布：“今天是彭家二公子彭康的大喜之日，宾客盈门，喜庆多多，我看光耍公婆不过瘾，得来点新花样。我有个建议，不知道各位亲戚嘉宾欢迎不欢迎？”
这一喊叫，喝酒的，耍公婆的，都把目光集中到大龙身上，都嚷嚷着询问是什么新花样？
大龙就显示出神秘来，他说：“这个新花样可不是一般的节目，是城里人花钱买票才能看到的。大家要是想看，就先把两位老人放了，然后我再安排。”
他这样一说，有人便不依了，说是他是想解脱两个公婆，并没有什么新花样。他们要求：只要新花样一开始，他们就解脱两个公婆。
大龙无奈，就安排让我表演吸碗。
我练就的吸碗活儿还没有正式亮相呢，这时自然想在众人面前露一手，就顺手在席上取了一只瓷碗，擦净了，顺手抛向空中，然后伸手接住，亮一个戏剧式子“金鸡独立”，收了式子，再脱掉了外套，撩起了背心，运了运气，把碗“叭”的一声扣在光秃秃的肚皮上，然后放开了双手，肚子上吊着瓷碗，在院子里旋转了一圈子。大家一阵喝彩。这时有人不信服，走近我用手往下抓碗。那碗却像长到肚皮上了，无法移动。这时吃席喝酒的人都起身排着队，争先恐后地涌向我，试图往下取碗。不言而喻，那都是徒劳的。就这样，父母亲才被解脱了。父亲也高兴了，他擦洗了脸，走过来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说：“这龟儿子啥时候学了这一手？”刚说完，那只碗便掉了下来，摔碎了。这时有人就喊着：“碎碎（岁岁）平安，碎碎（岁岁）平安！”
可是我的心中老大不痛快。要不是父亲这一干扰，我还有更绝的花样呢。就不甘心地又抓了一只搪瓷碗，运了运气，扣在肚皮上。我叫了大龙和三哥，拿来了尼龙绳子拴在碗的底砣上，然后让他们两个人一人拽一头绳子，使劲地拉。两个人拉了一阵，倒是把我的身子拉动了，碗还是拉不下来。这时两位回民朋友马立民和穆萨不服气，就来拉，大龙和三哥则拉着我的两只胳膊不让动。使劲拉的结果，搪瓷碗的底砣被拉断了，马立民和穆萨被重重摔在地上，屁股蹲在冻地上，疼得直叫唤，引起了哄堂大笑。我呢？也快乐得狂笑起来。
经过了这件事，我的名声大振，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万，都说彭家的四小子得异人真传，有特异功能。
这个冬天比较清闲，家中通了电，晚上可以看电视了；修了简易公路，来往于乡镇或者县城也方便多了。有时候村里的大龙、正林会约上我到邻村参加篮球比赛，穿着托菲娅邮寄的球衣球鞋，奔跶在众目睽睽的篮球场上，一股豪情便会涌上心头，对于云屏和托菲娅的思念就不可避免。每当夜晚一个人独自在我的小高房子的时候，想到此时的二哥和二嫂正在缠绵度蜜月的情景，又联想到李小强写诗歌表达爱情的情况，我心中就胡思乱想起来。想着窗外的雪花，面对孤灯，一种惆怅的心情便涌上心头，我拿过小桌子上的笔记本和铅笔，就胡乱写起诗来。第一首写道：
悄声细语说给谁？
独宿寒舍几排回（徘徊）；
心灵的驿站总不属于自己，
难以永久驻足；
寻找心中的星星，
感情是悬挂在月尖上的天平。
写了，我斜着眼睛又看了一遍，觉得好笑。这是诗吗？想撕掉，但又一想，这毕竟是自己正儿八经第一次写诗，还是留下吧？反正不是给别人看的，是自己当时的心情记录。我翻过页码，又写了一首：
相悦两不厌，
心中落鱼雁；
云霞罩银屏，
菲娅托眷恋。
这其实是我经过几次修改定型的，一开始不是这样的。这首我比较满意，不但写出了意境，也融汇了云屏和托菲娅的名字。
如果说夜晚还比较充实的话，白天的孤独就难以排遣，在没有事做，没有活动的时候尤其如此。这时候我便会找大龙和正林他们，与他们一道打牌、玩麻将，还出入街上的录像厅，或者赌博场。感觉到心越来越落不到我们麦子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