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深处,有一个温暖的光点。那是一个被岁月越擦越亮的靶心。但它不是北京射击场里的标准靶心,甚至也不是城乡民兵们射击训练时那种司空见惯的靶心,它仅仅是我曾经用一支毛笔点在一张废报纸上的非常不正规的靶心。就在这样一个记忆犹新的墨点周围,我当时还呈放射状地画了一个比一个大的五个实在不圆的圆圈。而后,这个“靶”被贴在了一个装茶叶的空纸箱上。至今它还总像一只闪闪发亮的眼睛在凝视着我,仿佛是意味深长地沉思过去,又好像是满怀希冀地注目未来。
我禁不住又要想起那遥远遥远的西双版纳密林,禁不住又要想起那遥远密林中一张又一张神奇的弩来—
弩啊,可爱的弩,我怎能忘记第一次见到你时内心的激颤:
拖拉机在群山密林中的一线公路上奔驰。突然,迎接我们到边疆去的一个佤族青年猛地站了起来,车斗上的其他人还没有看清他的手的动作,一支细长的竹矢早已飞了出去。紧接着是一阵汉语欢呼:打中了!
蓝天,疾驶的车,飞快的瞄准和射击,应声而落入密林的飞鸟……这是一幅令汉家青年们为之而倾倒的西双版纳动画!爆起的惊叹声、叫绝声,使刚才还不引人注目的那位佤族青年一下子成了动画片中的传奇式英雄!有的人望着他那如非洲人一般黝黑的面孔微笑了。我则抚摸着他手中的那种神奇武器爱不释手。
弩啊,神奇的弩,你操在佤族、
尼族、拉牯族、布朗族、傣族等兄弟民族的“汉子”手中,你是那块富有传奇色彩丰饶土地的古老馈赠。你那用厚皮细竹一破而开弯成的弓身,尽管往往还残留着用炭火煨烤过的烧痕,却透着一种人类发端于劳动的伟大智慧;你那用一股或多股牛筋拧结而成的弓弦,不仅结实无比,而且极有弹性;你那用栗木或檀木制造的弩身上,除了一线笔直的凹槽,还有一个巧妙的扳机;最富有魅力的是你那尖利的竹矢,竟毫无例外地在尾部扎着一根鸡毛或鸟毛,离弦时好像一支美丽的花,别在腰间或插在圆竹筒时,又如偎依着人身的一个漂亮的伴侣。弩啊,你是那祥神奇而可爱,我怎能忘记你曾忠实地伴我走过的无数条密林中的小路?
踏着一条蜿蜒山路,我曾走进一片嫩绿的豌豆地。接待我的是一位尼族兄弟,年纪约有三十岁。他矮矮的个子,瘸一足,走路一歪一扭的,但身体却非常健康。在那极少人来的大山里,他照看着漫山遍野的豌豆。我第一次到那里砍柴遇到他时,禁不住惊诧于他的身残而能干了。当时正是太阳下山的时候,我坐在翻山的路口休息,俯视着眼前的嫩绿世界,他发现了我,热情地走了过来。他呀,实在不能算是尼人中的美男子:黑黑的瘦脸,突出的嘴唇,袒露的胸脯,一双沾满泥土的大脚,一身黑布短裤褂。他来到我的面前,微笑地说了些什么,然后指指我放在柴上的弩。我明白了,他是要看看我的弩,便拿给了他。他接过弩转身就走,还扭着头一个劲儿地冲我招手。我只得跟着他在没有路的荆棘丛中左拐右拐,终于,他停在一棵大红毛树和一棵柴胡椒树之间不动了。我见他凝神静息,并慢慢地举起了弩。还没等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听“飕”的一声,竹矢飞了出去,一只棕灰色的飞鼠应声而落!我急忙跳过去,没错!小鼻子小眼,短腿间连着两叶能飞的膜,肚子是白色的。这种飞鼠比家鼠要大两三倍,常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上,飞动时在空中呈一个白色的小平面。尽管它飞得较快,但因为目标较大,所以不能说很难打。但最难的是要知道它家住何方,常飞何树。而这,分明就是眼前这位并不很“美”的
尼族兄弟的“业务专长”了。我不由得对他肃然起敬。他也很高兴,一边把弩还给我,一边唱起尼族的山歌。待我要把手中的飞鼠还给他时,他已经一歪一扭地走去了十几步,并一弯腰,随手扔回来足有帽子那么大的一个鲜嫩鸡枞……
多么真实而有趣的回忆!弩啊,亲爱的弩,凭借你,我结识了多少陌生而心地美好的少数民族兄弟!
你不仅给了我生活的新奇感,而且给了我生命的充实感。因为你的出现,我的眼界变得开阔了;因为你的存在,我感到自己增添了青春的活力;因为你成了我要好的朋友,我在异族人民中间从来没有感到自己是一个外乡人。你对待我是那样亲,你给予我的是那样多,我应该怎样来回报你的深厚情谊呢?
我想起了北京城里曾经有过的那种射击比赛。于是,一个非常不正规的靶就颇有吸引力地出现在大家面前了。那一天,在那个各民族聚集的小学校里,在那个半山坡的小小操场上,我成了射弩比赛的当然组织者和裁判员。可西双版纳的天气真怪,方才还是繁星点点的清晨,不一会儿皎洁的月亮便迷蒙了;天空渐渐出现了迷雾,很快几步以外就看不见人了。我有些担忧。忽然从雾里走出了拉祜族汉子扎姆,他很有把握地对我说:“没关系,肯定会晴的!”果然,边疆的天气好像是一位神奇的魔术师:朦胧中,只是近山渺渺,高树飘飘,再低头往下看时,又分明可见山谷里的菜田亮了,绿了,清清楚楚了。当一片金色的阳光洒满我所“设计”的那个原始靶场的时候,所有参加比赛的射手们都准时来到了。他们从常年不熄的炭火边而来,他们从叮咚作响的牛帮行列而来,他们来自山上裸露的坡地,他们来自丛林中流淌的小溪……来的还有好些嘴叼竹管小烟袋的婆娘,还有一大群光屁股的小娃!
原始的靶场顿时成了英雄人物脱颖而出的战场。射在圆圈外的,一个没有!射过一轮,三弩都命中靶心的,竟然有30名选手,过半!只好20步距离变为30步开外,再决雌雄!
场上的气氛达到了白热化。几个民族的妇女各用本民族的语言叫喊着“加油”,高高矮矮的光屁股小娃靶前靶后地捡拾着射落的弩矢。终于只剩下5名最佳射手了,怎么办?
我决定采用足球加时赛后仍为平局的那种“罚点球”办法,让他们轮番射,不断地有人被淘汰。谁知几轮过后,这个办法只淘汰了一名!不行,必须变30步开外为35步距离!
真可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最后剩下的佤族射手鲍二和拉祜族射手扎体,皆是三发命中靶心。我这个“裁判”正在难判的时候,只见他们二位已经握手言欢了。其他的人也都一下子围了上去,发自内心地呼叫着、跳跃着。我发现,我多粗心啊!我竟然没有为这次比赛的优胜者准备一点点菲薄的奖品……
弩啊,遥远的弩!我至今还记得那一次射弩比赛之后的不眠之夜:
一灯如豆。我斜倚在自己的竹床上,禁不住地望着低矮茅屋的一角而心潮起伏。那里,好像有一颗祖国的绿宝石在闪闪发光。我定睛细看,却原来不仅有一个怪味可口的大牛肚子果(学名“菠萝蜜”),而且有几个金黄色的椭圆形芒果,还有公路旁的沙质树上能够采摘到的那种酸甜可口的鸡嗉果,还有碗口粗的紫皮长干蔗、熟透了的橙红色大菠萝……
这些,都是射弩比赛的参加者对我这个粗心的组织者兼裁判员的自发奖励!这是一种多么感人肺腑的奇特奖励啊!我还没有向他们袒露自己的愧疚之心,他们却已经不约而同地把自己的感激之情急切地捧进了我的小小茅屋……
忽然,我发现门边的小凳上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了一把弩。我急忙下地一看,只见两头削得尖尖的弩弓上曾经抹过的鸡血因时间久已经变成了暗红色,而弩身上的那个笔直的凹槽里,为能粘住一点上好的弩矢,还抹着一层淡淡的蜂蜜。这分明是并列第一名中的扎体之弩!弩矢上还串着一张小娃的算数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汉字:辛苦了,送你弩……
啊,这把比金子还珍贵的弩,长存在我绵延不断的情思之中。它是传递民族友爱的多情之弩,它是透露着一种古老文明的华夏之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