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的概念很像是一个“魔圆”,既可指大如全国闻名的青海湖、洞庭湖等,又可谓小若我记忆中那个“大大的池”—
那是遥远的湖,我心中的湖。
在翻过一座茶山就是中缅边界的一处凹地,不知从什么地方日夜不停地流入一股活水。有人说其源在美丽的缅甸,又有人说它是来自巍巍茶山里的一条无名小河。呵,遥远的湖,我只记得你在我当时的心中盘旋良久以后,又悄悄地、悄悄地流向了缓坡下面的一片西双版纳绿色的丛林……
就在你闪着蓝宝石一样幽光的朦胧湖面,我曾经度过多少难以忘怀的青春岁月!每一次梦魂牵绕于你的环湖小路,一位“湖畔诗人”的当时名句,便会轻扣我静夜中的心扉:
撑筏浓雾里,
水与天一色。
茫茫人不见,
唯际烟水流。
呵,独筏漫撑,那是湖面上多么惬意的难忘时刻!然而最难忘的,还是我们“北京1号”的诞生三部曲—
第一曲是“湖边蒙昧曲”。人们常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们刚一来到这祖国最遥远的西南边疆时,却是“不知此湖有妙用,只因长在北京城”。很长一段时间,近在咫尺的这个可爱的湖,对于我们一大群年轻生命的价值,竟完全是实用!我们曾在大雾迷蒙的清晨,踏着湿漉漉的满地青草,一次又一次地到这里匆匆地洗脸、漱口;我们也曾在一个又一个的星期天,头顶着亚热带的正午阳光,蹲在湖边的浅水中默默地洗衣、刷鞋;我们的食堂后坡,依傍着静悄悄的水面,不知有多少次晚饭以后,我们曾踱下坡去涮碗、洗筷。当时的这个湖,无异于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一个去污大盆!然而,此“盆”再大,它又怎能洗却我们一大群鲜活生命在那种闭塞环境中的种种渴念?那是任何一个青春的灵魂都会躁动着的健与美的渴念啊!
于是,第二支“进湖前奏曲”,便在我们中一个叫胡克的伙伴收到一封家信以后,热情地鸣奏起来。胡克的父亲是一位国家级教练。他那封可纪念的来信总结起来其实就是这样非常简单的一句话:“生命在于运动。”但这是多么开心的一句话呀!它像一把理想世界的金钥匙,不仅开启了我们闭塞之心的蒙昧之门,而且打开了我们通向湖中的“历史必由之路”。
有其父必有其子,胡克自然是我们当中最先进湖的闯将。那是暴雨如泼、闷坐茅屋不劳动的一个非常阴暗的下午,电闪挟着雷鸣,茫茫的湖面上激荡起一片令人望而生畏的森森寒气。忽然,胡克像一支发疯的箭冲出了屋,奔下了坡,扑入了水!只见他上身虽然赤裸,下身却还穿着那条劳动布长裤,并且脚上还分明穿着他那双矮腰的黄军鞋。这是怎么回事?大家纷纷探出洞开的窗,或是到低矮的屋檐下,不解地向雨湖中的他张望。
后来胡克在病中这样向我们述说:“不知怎么回事,当时眼前的湖对憋闷的我有一种极大的吸引力,甚至使我忘记了还在下雨,还在打闪,还在响雷……”
胡克讷讷地说着,说得我们都黯然而神伤。这不是革命意志的锻炼,而是对湖上“风情”的一种病态渴念;这不是生命的科学,而是一种对“科学”的蒙昧。但毕竟,“生命”还是“在于运动”。
就在胡克收到其父来信以后的第一个假日,我们终于提着各自的砍刀去伐竹了。当地的竹林并不是可以随意乱砍的,我们必须砍到野竹子,才能扎一个挺上湖去的竹筏子。所以,我们只能向没有路径的地方乱走。渐渐地,我们进入了一个没有人迹的山谷。密林蔽日,山谷中阴凉阴凉的,有青色的藤子攀缘在大树上,有野蘑菇夹生在枝木间,有潺潺的溪水曲曲地流,有各种各样叫不上名字的奇花异草。恍惚中,我们仿佛已经来到了地球以外的国度,脑海中还时而有小学地理书上原始森林的画图浮现。我们沉醉在绿色的山谷之中,忘记了不知什么时候就可能有毒蛇或其他什么野兽出现。有时路滑,我们在“绿色的地毯”上不由自主地跳舞;有时小憩,我们在山鹰们歇过脚的地方清数着它们遗下的羽毛。我们也曾在稀奇古怪的一棵未名树下,小心翼翼地用树枝捅一个黑黑的窝—原来是足有百万居民的一个小小蚂蚁国!
呵,只有那一天,只有为扎竹筏去砍野竹的那一天,我们才第一次认识了真正的西双版纳。当我们扛着十根青绿色的毛竹回到湖边的时候,可爱的湖面上有万千金星在粼粼闪动。我们兴奋得没顾上吃晚饭—或者是因为在山谷密林中已吃饱了各种野果子的缘故,便大家一齐动手,先把八根最粗最长的毛竹砍好了洞,然后用三根削好的硬木棍横穿起来,再用捆行李的北京绳子把各处精细地捆牢,这样,一个粗糙的竹筏就算在漫天云锦的辉映下正式诞生了!照篝火旁早已商定的名字,我们都管它叫“北京1号”;按星光下我们曾统计过两次的选票,“北京1号”的第一任船长是胡克!
不过,“进湖前奏曲”还不是“湖上英雄曲”。永远令人难以忘怀的是,就在那一天我们把刚扎好的小小竹筏推向水中以后,“北京1号”的船长桂冠,转瞬间就飞到了它当然的主人头上!彼情彼景,真好像是一幅生动无比的南疆诗画……
伊树全第一个上筏下水。他高举红旗,却忘了带划水的竿子,乱得用旗杆划了起来,惹得大家捧腹大笑。戴志强取而代之。他较树全好些,只是身子僵直,动也不敢动。大家还是猛笑。我们的船长胡克,第三个接过了竿子,勇敢地起航了。他把一根长竹竿平举,两头各划左右方,很带劲儿!没想到,他刚划出几下,便重心不稳,一下子栽入了水中!
真遗憾,竹筏诞生了,我们之中却还没有出现一个名副其实的船长!大家正在失望地看胡克狼狈地把“北京1号”推回岸边时,只觉得身旁有长竿一撑,一个轻巧的身影便准确地落在了尚未靠岸的竹筏当中了!只见他手持刚才岸上还剩有的那根长竿,轻巧地左一点、右一点,粗笨的竹筏便如离弦之箭,直向湖心驶去。大家屏息注目,背衬着远处沉实的茶山,方圆数百平方米的幽静湖面上,仿佛是一个小巧的精灵在自由地翱翔!刚才还是那样粗笨的竹筏,在他脚下竟然成了一条神奇的绿毯!他手中把握的那根长竿,也仿佛变成了童话中的仙杖,所点之处,竟然激不起一点儿白色的浪花!正在大家神凝而心动的时候,湖中的那个小巧精灵已经调转竹筏了。不知是谁,最先发出了一声惊喜的大叫:“看,原来是‘芭蕉’!”接着是一片欢乐的大哗:“没错!”“果然是他!”“就是他!”
说起来可耻,刚来此地时,我们最贪吃在北京颇为罕见的肥硕大芭蕉。于是乎,第一个身背竹筐到我们这湖边来卖芭蕉的尼汉子便大倒其霉了:他那满满一筐大芭蕉没收回几角钱去,几乎全让我们蜂拥而上从他身后扔到湖边的草丛里去了;待他一走,我们又纷纷地扑入草丛,争先恐后地去吞吃那“别有一番滋味在舌头”的美食……
眼前,越划越近的他,还是像不幸的那天一样,始终在向我们开朗地微笑着。他身材短小,头上是一裹小巾,乱七八糟的线珠下垂着,几个古老的钱币在苍茫的暮色中闪着金属的光泽。但他微黑的笑脸,像密林中一大盘讨人喜爱的野菌子,甘美而丰满。他的黑衫黑裤上,显然没有一点儿被水打湿的痕迹。我们所有的人都对他的绝技佩服得五体投地,情不自禁地热烈鼓掌,欢迎这位湖上英雄的凯旋。我们的胡克还激动地跑上前去,一个劲儿地向他伸大拇指:“你的,船长,我们的船长!”也有几个身上带着钱的伙伴,纷纷冲了上去:“给,给,上次的芭蕉钱!”
这个
尼汉子笑得更可爱了,两只细眯的眼睛,像白天山谷里流淌的小溪,闪闪发亮。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用手一指我们的身后:“给,吃,吃!”
啊,又是满满一筐大芭蕉!
那是一次多么令人难忘的芭蕉夜会呀!扑到草丛里吞,哪有品味在这月光下的湖边更美好?更何况我们的“北京1号”竟荣幸地聘到了一位僾船长!他不仅会撑筏,会种诱人的大芭蕉,而且会用身上带的石镰很快地给我们燃起一堆极旺的篝火!甚至当建群把白天捕到的一条银环蛇架到火中时,他还能极快地学会了和我们一起围着火堆狂唱“金蛇狂舞”!
啊,多么奇妙的、不可思议的
尼人!多么可敬可爱的、后来曾教练我们挺进湖中的“北京1号”的英雄船长!我们怎能够忘记你!怎能够忘记因你的功绩而变得与我们更加亲近的那个遥远而可爱的湖!
那永远是我心中的湖。就在那闪着蓝宝石一样幽光的朦胧湖面,不仅回旋着我们“北京1号”的诞生三部曲,而且就在那永远美丽的湖心,至今还映照着一个祖国亚热带的精灵,常常使我梦魂牵绕,常常使我闻鸡而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