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6日不晴不阴
医生说,我该多出去走走,这对我脆弱的神经大有裨益。的确,宜人的天气、和谐的景色,能够让人混乱的思绪得以平伏。
路旁低矮的绿草堆里,有密密麻麻的小黄花伸长了脖子,向无比遥远的天空攀爬。我不禁想到,为什么人总想做高高的黄花,而不愿踏踏实实做绿草。
三个月前,我已经脱离了组织,不是因为我的病,而是因为,我不愿意再为不可实现的梦想而奋斗。从罪恶中拯救一切?净化世界?假如我们同时也是罪人呢?我找不到答案,组织也不容许我们对理想产生一丝的怀疑。
不,今天不该与斗争有任何关系;今天,该是纯粹的享受生活,带着一个轻松的心去看看这世界。
艺术馆依旧是那么的人山人海,有的人是来看画,有的人是想被人看。奇怪的是,我竟然没有了对人群和集体活动的厌恶,就连被挂满饰品、香气扑人的女人踩了一脚,也未尝恼怒。
我看到一个不为人注意的角落,摆着一颗圆珠。圆珠呈象牙色,远看没什么特别,近看可以看到有紫灰、幼细的裂纹,在透明和半透明晶体间穿行。同时在不远处,有一个女人一直盯着这个圆珠看。她穿着黑色连衣裙,鞋子也是黑的,让人不禁猜测她是寡妇或失婚者。
我向她点头微笑,并问她为什么对这毫不起眼的珠子那么感兴趣。她想了一阵子,用梦游般的话语说,这让她联想到女人的子宫或者生命的湿动。
不得不承认,我心里觉得这古怪的回答十分可笑。
第二天我又去了,看到她依旧观看着圆珠,我们没有交谈;第三天、第四天也如此。但第五天看不到她,不由有点失落。我脑中闪过一个可笑的念头——这几天我是不是不为画而去,而是为看她而去?
我希望能够把这奇怪的女人保存在画布上,将她认真又傻气的神气收藏。
可惜她走了。我能不能再看到她?
[抽象画]
贝利亚晚上为我们烧了一盘小羊排,刺激的辣椒和迷迭香使我的喉咙怪痒的。我一向不喜欢这腥臊的玩意,可是看见利维斯吃得很高兴,我也感到高兴,好像自己也同时品尝无比的滋味。
晚饭后,利维斯提出了一个令我惊讶的请求——就是让贝利亚做模特,还是裸体模特。美妙的女性裸体,是画家的缪斯,在他们眼中,那不仅仅是一个女人,还是美和自然的化身。站在画家立场,我充分理解他们,可是站在贝利亚丈夫的立场,就不由得自我斗争了一番。
一方面,我希望贝利亚的全部——身体和爱情,都是归属我所有,就如一个国王,需要统治脚下的一切才有安全感;但一方面,我反感自己的自私,同时感到,贝利亚的美丽不应该让我独享,而值得留在画布中。我想,若干年后,我们共同看着那幅画,会对逝去的青春又爱又恨。
自从爱情滋生,继而附上夫妻名分,人的心就变得越来越狭隘,对性和爱的冒险就越来越少。我还记得我同意亲爱的贝利亚,用蛇一般的妖艳,去安抚洛德这个半阉人的欲望。可怜的洛德,在阿富汗的战火中保存了生命,却失去了男人的特征,连心理也慢慢变得女人化。他大胆地向我提出,希望内心的火再次燃起,从而对抗身体中日益增长的阴气。我们同情洛德,也觉得不带情爱的挑逗是无害的,甚至是伟大的。要知道,一个女人的美态,可以拯救一个半死男人,胜于一个政治家用虚无的口号去麻痹群众的痛楚。
充当利维斯的模特,不也是一次无害的冒险么?最终我还是战胜了自己无聊的自私,贝利亚也以微笑默认了利维斯的请求。
我甚至有点好奇,利维斯眼中的贝利亚,会是怎样?这个神经敏感的青年,会不会发现我不曾留意的东西?要知道,抽象画在每个人眼中就是一个世界,一个女人,可以是不断变化中的抽象画。
[海伦重生记]
浮士德从冥界,将海伦唤回人间,虽然她只是幽灵的化身,但仍然不失生前的美丽。
这个人儿,赤条条地在宫殿里,或坐或站,累的时候伏在柔软的地毯上睡觉。两个世界并不相同,虽然同在一个空间内。海伦在人间,可是她看不到周围的人,因为她失去了生命的灵气;可是众宾客,却能看到海伦的一举一动,人间胜于冥界。
于是他们议论纷纷;
贵妇一:只不过是标致的面庞,洁白的皮肤。
贵妇二:还略为肥胖。
骑士:的确能让老人、青年神魂颠倒,忘记她十岁时已经失去童贞。
国王:能否作我的妻?
浮士德:你们对她评头品足,仿佛面对的只是一个雕花瓶子;而我,是全身心爱着她,死亡也不能阻止我,定要将她从冥界拯救。即使不能,也让我描画她的高贵(抓画笔)。
梅菲斯特:你们统统是傻瓜,一生追求易逝的东西,孰不知眼前美丽的人儿,总会化为一堆腐臭的骨头。
(香炉的烟渐渐消散,海伦的身子变得透明,不久就消失得无踪无影。)
贵妇们:她终于走了!
骑士:美丽总不愿留足。
国王:我是王,难道不能留住一个倩影?
浮士德一言不发,冲出宫殿,心里念着,下次见到你,我一定要带你重返人间——别呆在死气沉沉的冥界,与你的帕里斯在一起。
梅菲斯特:一群自以为是的傻瓜,常人觉得这是痴情,魔鬼看来只是疯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