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四十多岁的吴旺财也赶时髦,进城打工了。
可因为不识字,人又太过老实,结果处处碰壁。花完了身上的盘缠,又不好意思两手空空回家见“江东父老”,吴旺财便心儿一横,在城里捡起了破烂。
吴旺财发现,捡破烂不仅不要文化,也不用跟五颜六色的人打交道,少受埋汰,少遭白眼不说,收入比打工一点不差。隔三差五的,还能有个小惊小喜的蹦跶出来,叫他眉开眼笑。你像带回老家、孝敬老娘的那台电视机,虽然颜色有些花,声音有些嘎,但那毕竟是老娘做梦都想要的大彩电啊!哪来的?捡破烂捡的呗!老婆冬天穿的毛大衣,儿子玩的电子琴,还有自己晚上用来消解寂寞的小收音机,都是他从垃圾桶里扒拉回来的。
每天晚上,回到出租屋里,卸下肩上的大口袋,兜底一倒,一天的收获哗啦呈现在眼前,那感觉,跟过去在老家从地里扛回一麻袋黄澄澄的麦子一样,十分有成就感。吃完饭,点上蜡烛,将一天的收获按纸张、塑料瓶、玻璃瓶等一一分拣归类,然后第二天送到回收公司卖钱。
今晚,吴旺财回来的路上就有些兴奋,一路哼哼着梆子,还在小卖部买了瓶半斤装的二锅头和一袋花生米。因为啥?因为下午他在火车站的一垃圾桶里捡了个黑色塑料袋,很沉,一看,发现里面还有个捆得跟鳖一样的塑料袋。吴旺财当时撕扯半天没撕扯开。现在回到屋里,吴旺财拿来剪刀,嘁哩喀喳就把那结结实实的袋子剪开了,借助昏黄的光亮,吴旺财一眼就看傻了,啥?钱!一沓沓的大票子!
捡破烂这么些日子了,吴旺财啥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捡到过,连死娃子都捡到过,就是没捡过钱,而且是这么多钱。吴旺财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点了根蜡烛,使劲揉眼,再仔细一看,千真万确,就是钱!红的一百,绿的五十,捆得方方正正!吴旺财愣了大概一秒钟,噗的一口气将蜡烛吹灭,瘫坐在地上,黑咕隆咚的干喘气,不敢吭声。
半晌,吴旺财黑暗中咬咬舌头,揪揪头发,感觉没在做梦,就爬起来摸黑喝起了酒,一边喝一边寻思着屁股下面这堆钱。他对自己说,首先不要怕,因为这钱不是偷来、抢来的,再者,这些钱被人当垃圾扔垃圾桶里,说明这人钱太多了,多得就像收音机里说的,有人买条小狗也花几十万。也就是说,人家根本不在乎这些钱。因此就算咱吴旺财把这些钱黑下来,带回家,人家也筋骨不痛、屁事没有。于是,他用一块捡来的窗帘布将那堆钱包裹一番,塞到自己的破床铺下面,一口喝干二锅头,打算明天一早就打道回府。
可这一夜,吴旺财连眼皮都没眨一下,瞪着黑不溜秋的矮房顶,跟躺在一堆钢针上一样折腾开了。
天麻亮,吴旺财起床,却没有收拾东西走人,而是和往常一样,锁上门,继续出门捡垃圾,不过这回出门,他的蛇皮袋不是空的,他带上了那捆钱。他决定到外面探探风声,特别是到捡到钱那只垃圾桶前打探打探,如果没啥动静,再走人不迟。他半夜突然意识到,这样的好事,不可能那么顺畅地就落在他吴旺财的头上。钱虽然不是偷的、抢的,可不偷不抢也会惹祸的。他记得收音机里就说过,一个女人捡了一箱金银珠宝带回家,不是给逮起来了吗,听说还要蹲大牢、甚至杀脑袋。这城里稀奇古怪的事情多了,银行把钱发错了,逮的不是银行的人,竟是存钱的人,这理都偏到大腿外面去了,讲不通啊。
来到火车站广场,吴旺财一边捡垃圾,一边远远地盯着那只给他带来心跳的不锈钢垃圾桶。他想,只要有人议论这丢钱的事,或者有人来找,他立马上去还他。那样,说不定人家念他老实本分,还抽出个万儿八千的回赠给他,那样拿着也安心。可要是被城里人当坏人拿住了,不仅连现在这捡破烂的营生也毁了,说不定还得蹲大牢。
车站广场人来人往,没人注意他吴旺财,那只垃圾桶也静静的蹲在花台边,除了有人往里面扔垃圾,一切如故。一直在周围磨蹭到天黑灯亮,吴旺财也没等来啥异常。第二天,吴旺财又来观察了一天,依然没啥动静。
吴旺财悬着的心,稍稍平静下来,心说,这些钱大概是老天恩赐他的了。小时候听大人讲,好人受苦,老天爷往往看不下去了,就用各种办法暗地里帮他。什么田螺姑娘啊,什么鲤鱼精上岸啊,仙女下凡啦等等。现在这世道,要帮穷人,除了给钱还能给啥?吴旺财忽然想起收音机里讲,最近南方刮台风,死了好多人,埋了好多村子,号召大家出钱帮助那些受灾的人,大街上也摆了不少募捐的台子,吴旺财就看见不少人往那红箱子里塞钱。他一想,既然老天帮咱,咱也得帮别人才是,这么一堆钱,虽然没数,估计这辈子加孩子那辈子也吃喝不完的。于是,吴旺财从那堆钱里抽出一沓,数了数整整三千,准备明天捐给灾区。
第二天,吴旺财找到一处募捐点,悄悄从口袋里摸出那沓钱,正要上前塞进红箱子,忽然发现那些披着黄带子的小姑娘正看着自己。他猛然想到,我这一捡破烂的,浑身脏不拉稀的,一下子往里面塞这么多钱,太扎眼了。刚才一个老太太往里面塞一沓钞票,太厚了,塞不进去,人家上来帮忙。咱要是塞不进去,一定也会上来帮忙,一看我个捡破烂的捐这么多,人家要是问咱钱哪来的?咋回答?说老天爷悄悄给的,人家信吗?再说,这周围人多眼杂,要是被坏人盯上,那麻烦就更大了。吴旺财灵机一动,一旁抠出五张一百的,卷巴卷巴,然后捏扁了,攥在手里,因钱是新的,薄薄的一块,这样一下子就能塞进去,人家也看不清他塞进去多少,比较稳妥。再说,要想把三千块钱都捐了,也简单,每天塞进去几张钞票,或者换个地方再捐就是了。于是,吴旺财心跳耳热的,瞅着人少,飞快地上前,将几张票子塞进箱子。
这一天,吴旺财没有捡一块破烂,而是在城市里寻找到三个募捐点,往捐款箱里塞进去一千五百块,剩下的一千五,打算明天再去捐。完了,就背上剩下的这堆钱,回家过日子,至于今后的日子怎么过,他想了千万种,每每都是在畅想中进入梦乡。
可今晚的梦刚做个开头,就被嘎然掐断了。
门被踹开,屋子里扑进来几个人,刺亮的手电光扎得吴旺财眼疼。还没抬脖子,就被死死地按在床上,连哼哼的力气也没有。吴旺财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就是:到底还是那些钱惹事了。果然,有人将他抓小鸡一样拎起,从他的身子下面,被窝里拽出那袋子钱。吴旺财连忙叫喊:“我……是好人,我不是偷来的……”
可双手被冰凉的东西咔嚓一声薅住,吴旺财意识到,来人不是打劫的匪徒,却是警察。
“说,这些假钞哪来的?”警察局里,吴旺财被问傻了。
吴旺财哆哆嗦嗦地嗫嚅道:“假……假钱?我……捡来的……”
最近,警方被一宗特大贩卖假钞案弄得焦头烂额。追踪假钞的线索忽然中断,进展受阻,而上级又要限期破案,急得办案人员直抓狂。正这时,接到市红十字协会报警,说有人用假钞在三个募捐点恶意捐款。警察赶到一看,大喜过望,三处出现的假钞版本和所办大案属同一版次。警察立即调取募捐点附近的监控录像,发现有一个特殊的人,相继出现在三个募捐点,而且还都上前捐款了,这个人当然就是吴旺财。
哪有这么巧的事?警察当然怀疑假钞出自吴旺财,用假钞捐款,也太叫人气愤了。不过警察稍一冷静分析,决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这人要不是脑子进水了,那就是犯罪嫌疑人化妆成捡破烂的,用捐款的方式,故意试水;一是试探警方的反应,二是测试假钞的仿真度。当警察带着吴旺财的影像资料四处暗访时,有人一眼就认出吴旺财,说这人就是个捡破烂的,每天都在附近几条街的垃圾桶里扒拉东西……这不,把吴旺财抓进局子里,警察大失所望;将吴旺财趴了三层皮,也看不出他是震惊上层领导的假钞大案的要犯。
一审一查,吴旺财的确是无意中捡的假钞,跟案子毫无关系,唯一让警察欣慰的是,要不是吴旺财捡了假钞并充好人做好事捐款,这案子的线索恐怕就此断了。
警察不痛不痒地批评了吴旺财一顿,便把他放了。出门时,吴旺财哆嗦着问:“领导……我……能回家吗?”
警察严肃地说:“案子没有破之前,你哪儿也别去,就呆在屋里,我们随时需要找你了解情况……”
回到出租屋,吴旺财叫这两天大喜大惊的日子给弄傻了,也不敢出门捡破烂,就这么躺在屋子里,因为担心警察随时上门来找,他白天连上厕所都不敢。他唯一能干的事就是打开吱吱叫的破收音机,想了解有关假钱案的说法,心想,只有案子结了,他才有可能回家或者重新去捡破烂。
然而,假钱的案子一点消息没有听到,倒是收音机里每天都在叨咕有人用假钱捐款的事。听着听着,吴旺财浑身针扎一样难受,因为收音机里说的那个人,分明就是他。有听众打电话进去骂得很难听,说这样的人太缺德,要遭雷劈,出门被车撞……吴旺财心里那个懊糟啊!恨不得冲着收音机大叫:“我吴旺财不是龌龊人!”这事要是传回老家,祖祖辈辈也会被人戳脊梁,子子孙孙也抬不起头啊!
“啪!”吴旺财砸了收音机,从床上蹦了起来,将头顶屋檐下的一块方砖撬开,从里面拿出一个布口袋,兜底一掀,一堆大大小小的票子淌到脚下,他数了数,一共是一千五百七十六块九角。这是他捡破烂赚来的钱,准备下个月凑足了两千元整寄回老家的。吴旺财揣上这些钱,出门直奔募捐点。一路上,他嘴里不断念叨着:假钱是一千五百整,这回我捐一千五百七十六块九毛,还多了七十六块九毛……我吴旺财不是龌龊人……
捐了钱,吴旺财感到浑身无比的轻松,一溜小跑着赶回出租屋,生怕这当口警察上门找他。可没等他到家,半道就被警察摁倒了,一副冰凉的手铐锁住他的双手。吴旺财又吓懵了,连声说:“我这回捐的是真钱啊!”可警察不由分说,就将他塞进了警车,直接拉进了局子。
负责假钞案的侦探听说抓到了一名犯罪嫌疑人,立马赶回来,一看是吴旺财,就扑哧笑了,说:“怎么又是你?”
原来,刚才吴旺财去捐款时,被现场红十字会的人给认出来了,悄悄打了110报警电话,说上次捐假钞的人又来了。110民警以为立了一功,立马追捕吴旺财,不想却是空忙活一场,只得给吴旺财道个歉,悻悻而去。吴旺财也准备离开,却被办案警察叫住,说:“差点忘了告诉你,案子已经破了,你可以回家了!谢谢你,是你从垃圾桶里给我们捡回了破案的线索!”
吴旺财闻听激动得差点哭起来,回到出租屋,他高兴地嚷嚷:“案子破了,我没事了,我可以回家了!现在就走!”可他一摸口袋,身上一分钱也没了。他一眼看见地上捡破烂用的蛇皮口袋,立即抄起铁钩子,“我干嘛回家?我又没在这里丢人!”说完,又上街捡破烂去了。
大街小巷都在议论破获假钞大案的事情。吴旺财见路边一堆人在边看报纸边议论,就凑上去,可惜不识字,就问:“那捆假钱怎么放垃圾桶里了?”
戴眼镜的人拍着报纸,兴奋地说:“这叫天意!那天,大批刑警去火车站搜捕一个杀人逃犯,贩运假钞的人以为是冲他去的,吓得将假钞塞进了垃圾桶……可转眼就让一个捡破烂的给扒拉走了……哎呀,后面发生的事就跟电视剧一样!”眼镜说到这里,忽然看着吴旺财,嘀咕道:“捡破烂的,哎,你个捡破烂的打听这事干嘛?”
吴旺财嘿嘿一笑:“那个捡破烂的人,就是咱!”
眼镜一把拽住吴旺财:“真的?!快从头说说!”
吴旺财一笑:“成,把你手上的矿泉水瓶子给我就成……”
(原载2010年8期《今古传奇故事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