掐指一算,余小峰在大别山深处做孩子王,已经整整四年了。
四年前,余小峰从县师范学校毕业。有门路的同学都陆续走上工作岗位,可他却一筹莫展。父母多年前双双下岗,为了余小峰的学业,已经是倾尽全力,如今,再无能力为他的工作铺路子找关系。
这天,余小峰在第N次走进教育局,谋求工作时,幸运的光环终于罩在他的脖子上,说是大洼乡鬼头崖小学的代课老师几天前病逝了,需要补缺,决定让余小峰去顶这个岗位。
余小峰闻听差点给教育局的领导跪下了,虽然是去乡下,但能实现自己做老师的理想,为父母减轻家庭负担,实在是叫他喜出望外。办理手续时,教育局的领导忽然郑重而严肃地向他提出一个条件,说他只有答应这个条件,才可录用他。说着将一份协议推到他面前,内容大致是,余小峰必须在鬼头崖小学工作满四年,经考核合格后,方可申请调动工作,和享受正式教师的其它福利待遇。余小峰想也没想,就愉快地签字画押,心说,莫说是四年,就是十四年,他也答应,他甚至觉得奇怪,教育局怎么把这也当作一个条件,还那么慎重其事。然而,当余小峰翻山越岭来到鬼头崖小学,他才恍然大悟:教育局并非小题大做。
放下行李,余小峰傻眼了。说是学校,其实就是在山崖下搭了两间石头房子,门口巴掌大一块空地,想必就是活动场地。接他来的路上,村长已经把情况讲得再清楚不过:这里是大别山最闭塞的乡的最闭塞的一个村的最闭塞的学校,一共有二十几个孩子,具体多少孩子,因数字经常变化,无法确定。从来没有正式教师,刚刚死去的,是一个六十岁的代课老师,教了二十多年,临死也没有转正,因此,余小峰是历史上第一个正规老师。二十几个孩子分属一、二、三、四年级,具体哪个班多少人,村长说他也不知道,要余小峰自己问问……村长临走时丢下一句:“明年,村里打算给这里接上电,那样就不要每个月都上乡里领蜡烛了!”
面对四周黑越越的群山,余小峰的心情也从几天前的峰巅跌进了深谷,他一头钻进乌黑的屋子,扑在行李上嚎啕大哭。从小生活在县城,虽说家庭不富裕,可余小峰怎么也难以相信,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地方和这样的学校!
哭累了,余小峰忽然冷静下来,看着脚下的行李,他不知道是打开还是重新背起。重新背起,他可以很快离开这里;可离开这里后怎么办?父母送他动身时,那高兴的泪花还开在他的心头,他回去该怎么向他们解释?说这里太苦了,不是人呆的地方?可这里不是还有二十多个孩子吗?想想自己毕竟才二十一岁,四年后,也才二十五岁,一咬牙就过去了,毕竟不是一辈子……
余小峰终于熬过了四年,这四年里,他不断告诫自己,一定要坚持,好日子就在前面。就在他准备写报告向教育局申请调回县城之际,县教育局果然没有食言,说要来对他进行考核。考核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检验他的教学成绩,除了检查他这四年来的教学教案和备课笔记外,最具体的是,对他的学生进行考试,二十九个学生,四个年级分别由县里出卷子来监督考试,假如有百分之九十五的学生考试成绩合格,就算过关。
余小峰十分自信,心说,只要不是靠送礼走后门,凭真成绩,他一定能过关。因为这之前,他已经悄悄进行好几次摸底考试,二十九个孩子的成绩都是非常优秀,尤其是那个班长刘二丫,全国奥数的卷子她竟然考了85分,这次一定会叫教育局的人吃惊。
可万没想到,考完试,县教育局的领导带着改好的卷子赶到鬼头崖,劈头一句话是:“余小峰同志,请你立即写个检查,我们将视你的态度,决定是否解聘你!”
余小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激动地说:“你们是政府部门,可不能这样背信弃义!否则我要告你们!”
教育局的领导冷笑道:“你还告我们?你看看你教的学生,都是什么成绩!”说着将那些卷子扔到余小峰面前。
余小峰打开卷子,首先看卷首的分数,这一看,可让他吓了一跳,孩子们竟然没有一个及格!特别是那个刘二丫,数学竟然只考了55分!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余小峰一边翻看一边叫喊着。
“如果你怀疑我们故意压分,可以自己改一下卷子,然后再喊冤不迟!”教育局的人说完,扬长而去。
余小峰立即对刘二丫的卷子进行检查,结果叫他目瞪口呆:按照他的改卷标准,刘二丫连50分都考不到,一些平时会做的题目,竟然也涂抹得乱七八糟,一分未得,实在是辜负了他的一片苦心!余小峰火撞顶门,气得拔腿朝刘二丫家奔去。
刘二丫今年十四岁,由于身高体壮,她父母老早就把她当作家里的劳力使用,根本不愿意叫她念书。当初,余小峰几次上门做工作,都被她父母撵出了门。也是刚出校门,有股子虎劲,他竟然把乡长给拽了来,连哄带吓,终于叫刘二丫安稳地念到了四年级,而且凭她的聪明和勤奋,余小峰料定会有出息。可没承想,这个他最信任的学生却在关键时候把他给害惨了。
走进刘二丫的家,只见屋子里大人孩子黑压压一片,有说有笑,好像过节一样。
余小峰气不打一处来,吼道:“刘二丫!”
“到!”刘二丫习惯地噌地站起。
余小峰拍着手里的卷子:“我问你,你这是考的什么玩艺?!”
刘二丫局促道:“我……那天看见那么多县里的人来监考……我紧张……”
这时,其他孩子忽然也附和道:“对,老师,我们也紧张……”
余小峰看看这些低头认错的孩子,忽然意识到什么,他说:“不!我明白了,你们这是阴谋,你们故意考砸了,是不是?谁告诉你们的?说!”
“我……”村长说着从角落里站了起来,朝余小峰一鞠躬,“四年前,我接你来的那天,就知道你不会呆长久,可没想到你一下子呆了四年!这真是我们鬼头崖孩子的福气啊!我谢谢你!”村长忽然眼睛里含满了泪水,“几天前,我从乡教办那里知道的消息,说让我再准备寻个老师,可我上哪里寻去,谁愿意上这来啊?!这四年来,大伙和这些孩子都喜欢上你了……可我们也不能坑你这个城里来的老师,你还年轻,还有自己的前途……我偷偷告诉了二丫,他们是故意考砸了,他们知道你迟早要走,就是想多留你一段日子……”
余小峰蒙了,他忽然握着村长的手,老半天才哽咽道:“你们……替我想过吗?如果我今年回不了城,我的对象就和我分手,这是我父母托人给我找的第七个对象……我母亲已经患了重病,她想活着看到我回城、成家……”
屋里的大人孩子都垂下了头,静得只有外面的山风在呜咽。
忽然,刘二丫挤到余小峰面前,涨红了脸说:“老师,只要你不走,长大了,我就嫁给你!”
“对,长大了,我们嫁给你!”七八个女孩子呼啦将余小峰围住。
余小峰傻了,看着面前的这些孩子,他两眼慢慢被泪水淹没……
(原载2009年5期《上海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