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庄一生都过着低调俭朴的生活,但爱书如命。老庄的藏书虽然数量不是很多,但里面有许多善本和孤本。因为爱书,老庄弄得妻离子散,如今是秋后的杨柳——老光棍一条。
老庄爱书爱得几乎叫人难以置信。每获得一本好书,老庄第一件要做的事情不是埋头去看,而是立即给书穿衣服——包书皮。老庄包书皮不像别人随便找个旧挂历或报纸啥的一裹就完,他一定要用买来的牛皮纸,洗了手,像给新生婴儿穿衣服那样仔细,那样小心翼翼。包好了,他亲自用毛笔端端正正地写上书名,老庄练过书法,一手瘦金体行楷,写得十分飘逸。包好了书,然后还是不忙着看,而是每天都捧在手里把玩,放在枕头边,闻那书香……这样至少“折腾”半个月下来,老庄才慢慢的读。读,他也每天只读几页,来回慢慢的品味……拿老庄老婆的话说:老庄简直是“恋书变态狂”。老庄老婆终于无法忍受,于十年前先离开了老庄,接着他儿子小庄也愤然离他而去。
走就走了吧,只要有书陪伴就行,老庄倒落个清静,藏书、读书反而更投入了。
俗话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能吟,老庄看多了,便觉得手痒,于是也动手写文章;写心得,写经历,写内心的寂寞与苦闷……几年下来,老庄把手稿整理了一下,发现竟也是洋洋几十万言!
这天,老庄坐在破藤椅上,看着面前满满几大橱藏书,忽发奇想:这么多书里,要是也挤进一本我老庄自己写的书,那这一生也就死而无憾了!这个想法一旦冒出来,就像春天冒出来的韭菜,怎么也割除不尽了。他把书稿拿到出版社,人家看了几行就面露难色道:“老先生,你的文字的确老辣,完全够得上出版的水平,可这样的书稿……我们无法出,我们……也要吃饭,也要生存啊!”无奈,老庄抱着书稿又去了另一家出版社,这家出版社看上去更正规。这回是个老编辑接待的,看了几页后,连连点头说不错不错,让老庄回去等消息。
回到家里,老庄心里激动得不行,那感觉就像年轻时等待恋人回音一样,甜丝丝、麻酥酥的……一个礼拜后,老庄接到了出版社的电话,说书稿不错,终审通过了,但出版风险较大,要共同承担,老庄自己得包销几千册……绕了半天弯子,老庄终于弄明白:就是自费出版,要老庄掏两万块!老庄愣了片刻,赶紧回话说:“让我考虑考虑。”
老庄一打听,知道如今出书,没几个不是自费的。可他这些年除了吃饭、看病,剩下的钱全买了书,慢说是两万块,两千他也拿不出来呀!老庄心里很难受、很郁闷,想想自己把一生的积蓄都花在买书上了,临到自己出书了,却没钱,唉……老庄躺在床上叹了三天气,忽然想到儿子小庄;虽然儿子很久没上门了,可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听说小庄在做生意,两万块在他这里是大数,可在做生意人那里,就不算什么了,何况是资助老子哩。
老庄找到了儿子的住处,推门一看,吓了一跳:家里像被强盗洗劫过一样,再一看,小庄头上缠着绷带,躺在沙发上直哼哼。一问,原来是做生意亏了钱,被上门逼债的债主打的。
儿子以为老庄是来给他救急的,忙起身用一只破茶杯给父亲倒水,当老庄吞吞吐吐说出意图后,小庄鼻子没气歪了,吼道:“你个老败家的!你买书把家买空了,还嫌不够是不是?还要自己出书?”把老庄轰出了门。
老庄不生气,站在门口说:“子不教,父之过!你这不孝子孙,你做生意老是失败,知道原因吗,就是书读少了……”
“滚!”儿子砰地将门关上。
老庄病了,一病不起,半个月不到,人就憔悴得没了人形。在街道干部的干预下,儿子小庄将父亲送进了医院。这天,老庄正神志迷糊哩,儿子小庄忽然凑到他耳边说:“爸,我知道你为啥得病,是为出书的事对不?我已经想通了,精神食粮才是人的支柱,才是人的灵魂,我决定帮你把书出版了!了结你的心愿,彻底治疗你的心病!”
老庄听了连眼皮也没眨一下,他根本不相信小庄会给他出书,是看他快要死了,安慰安慰他而已。可万万没想到,一个礼拜后,小庄竟拿来了出版社的合同和书稿的打印清样!老庄像就要熄灭的油灯忽然加了油,两眼立即明亮起来;他不仅在合同上签了字,还不顾医生的劝阻,逐字逐句将书稿清样校对完毕。医生们惊奇不已,连声感叹道:“精神的力量太神奇了,是任何高超的医术也难以办到的啊!”
又是半个月,老庄的著作出来了,而这时,老庄由一个大小便都不能自理的垂死之人,变得能下床自由活动了。儿子小庄将散发着油墨香气的新书放到他床边,说:“爸,你的书第一版四千册已经销售一空,许多读者把新华书店的门口都堵起来了!”老庄闻听,眼泪“哗”就下来了,不顾儿子和医生的反对,立即要求回家。
回到家里,老庄立即拿出牛皮纸给自己的书穿衣服——包书皮。包好了,和以前一样,也用毛笔端端正正地写上书名:《老庄随笔》,然后将自己的书轻轻地往那一溜世界名著当中插。可不知怎么了,一向很规整的书架好象被人动过,挤得很,老是插不进,累得他气喘吁吁。于是,老庄随手抽出一本,可由于手脚无力,一本名著啪地掉到了地上。老庄心疼得连忙将书捧起,可他发现不对劲,书皮上明明写的是古籍《道统》,应该是黄纸竖排版,怎么里面是白纸横排版?老庄揭下书皮一看,脑袋“嗡”的一声:封面豁然写着《老庄随笔》!老庄从书加又拿下一本《呐喊》,揭下书皮一看:又是《老庄随笔》!老庄一口气将几千册藏书的书皮全都掀掉,里面竟然全裹着他的《老庄随笔》……老庄一把揪住儿子的衣领,用十分恐怖的声音叫道:“我的书?!”
小庄耷拉下脑袋,嗫嚅道:“这不都是你的书吗……”
老庄吼起来:“我不要这个,我要原来的书!”
小庄害怕了,连忙交代:“我把那些书卖给了一个私人书贩子……一共只卖了九万,一万给你出书,一万给你看病,剩下的我还债了……书皮人家不要,我就……”
老庄没有听完,便“噢”地尖叫一声,仰面倒在地上,再也没有醒来……
(原载2008年13期《今古传奇故事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