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东平倒是毫不含糊：王书记不在，这样的事情也不能就放任不管吧？人家G省的人可是带了案卷材料来的，里面不仅有犯罪嫌疑人严九根的供诉，还有严九根自己的笔记本，上面记录了每次与刘彪打牌时输给他多少钱的详情。对方说了，他们是想直接对刘彪开展调查的，但考虑他是县委的领导干部，所以还是要尊重我们的意见，看我们如何处置刘彪的问题。我的意见，对刘彪这样的情况，不能不采取一定的组织措施了。
方喻说，这样的事，要开个常委会研究一下，定下来后还要向王书记汇报才行。
对一个县委副书记的问题进行审查，当然必须经过市委一把手，这点许东平理解，他注意到方喻说的是“定下来后”再汇报，而不是先汇报再开常委会，于是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你在家主持工作嘛，一切都听你的！
市委常委会上，对于刘彪的事情进行了研究。许东平首先介绍了严九根案件的情况，主要将涉及刘彪的一些内容作了汇报，并强调G省方面的态度，是要对刘彪开展刑事侦查，在必要的情况下甚至准备将其批捕。许东平介绍完了情况，主持会议的方喻问大家：刘彪的情况看起来比较严重，这涉及到我们市管干部的腐败问题，看大家意见怎么处理为好？
市委副书记袁风马上表明态度：
腐败的事情非同小可，现在上面和各地都在加强这方面的动作，打击腐败，取信，这个这个，取信于民嘛。刘彪的问题如果属实，那就是典型的腐败案件，那是不能包的，包不住的，如果要包，很可能是要犯错误的。我认为，应该支持G省检察机关的工作，你说呢，老冯？他侧过头来问冯宝根。
冯宝根眯着眼睛，脑袋微微颤动一下，似乎是点头，又似乎是摇头，一边还用手指头在桌子上轻轻点着，又像在思考，又像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这边没开口，市委主管农业的副书记常亮却说道：
刘彪是我们市里的干部，G省查案子查到我们市里来，还事先定下调子，这未免有点把手伸得过长了吧？我看我们要慎重一点为好，这也未必就是包不包的问题，王书记一直就强调过，要爱护干部嘛！一个干部的成长不容易啊。
常亮这样说，会场上一时有些冷场。方喻等了一会儿，转过头对组织部长潘仁和说，老潘，你是组织部长，你谈谈意见看！
见方市长点了名，潘仁和点点头，发言道，常书记说的爱护干部的话是对的，培养一个干部的确不容易。不过我认为爱护干部不等于纵容干部！现在从G省方面送来的材料看，刘彪出问题的可能性很大，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还消极对待这件事，那就不是爱护干部而是溺爱了。
潘仁和讲完了，方喻说，好，还有谁发言？他这个“好”字说得很巧妙，意义含糊，让人既可理解为赞同潘仁和的话，也可理解为主持会议时的一种语气承接。
市委宣传部长廖伟禄“吭”了一声，说，我谈谈看法。他把椅子朝前移了移，重新坐好，端起面前的杯子，没打开盖子又放下，这一系列下意识的动作说明他心里在思考怎么开口说话：这个嘛，市里管辖的干部如果出了腐败案子，的确应该采取严肃的措施，不过呢，我觉得慎重一点的观点是正确的。我们最好不要因为一个包工头的一面之词就轻易对一个县级领导随便处置。而且，我认为，这件事还要注意保密才好，本来河阳市的干部中各种沸沸扬扬的传言就不少，不要再让这样一些事搞乱了干部的思想。
常务副市长李斌接过他的话说，我也赞成慢一些考虑这个问题的处置。刘彪这个同志刚提拔起来不久，在原来的岗位上主管城建工作，还是做出了不少成绩的，提拔前组织部门也进行了考察，如果对他怎么样的话，这样一来不是弄得我们自己也很没面子吗？
李斌话里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要堵潘仁和的嘴：这是刚经过你们考察上来的干部，你现在又主张对他立案，你就没有一点责任吗？潘仁和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忍住了。其他几个常委陆续发言，有的同意马上对刘彪采取措施，有的则表示反对，还有的态度含糊，模棱两可，会议形成了僵局。
过去王启贤主持常委会议，基本上是王启贤先表明态度，然后有几个常委跟着拥护或赞同，一般不会有太多的争议，即使有人当场表示了不同意见，或者由王启贤直接出面顶回去，或者是紧跟他的人出面反驳，不同意见得不到支持，自然就退让了。有些人心里尽管支持不同意见，但一般都忍住不说，因此会议便总是呈现一边倒的局面。今天的常委会却大不一样，形成了这种两派意见截然分明的局面。会议到这里，大家便都把目光集中到方喻身上，看看方喻自己是什么态度。方喻从那些目光中看到了希望、鼓励和支持，也看到了轻慢、嘲笑和失望，而且，他还注意到，刚才大家争论期间，常亮和李斌在暗中交换了眼色，李斌两次离开会场出去。第二次回来时，他一边关会议室的门，手还下意识地摸在腰间的手机套上。方喻知道，必须要马上作出决定，不然会有更大的阻碍，他清了清嗓子，说：
刚才大家谈到的意见都很好，尤其是老常、老廖和李副市长讲的，可谓老成之言，也是对市里的干部负责任的意见。说到这里，他有意停顿一下。常亮等人听了，互相交换了一下目光，眼睛里的不恭之色也消失了，大概心里在想，到底方喻还不敢乘王书记离开家时闹什么地震嘛！可是方喻话锋一转，说出的意思又不同了：刘彪这个人，群众一直都有反映，在提拔前就有不少有关他承包建筑收受贿赂的举报，虽然提拔时组织部门按照程序进行过考察，但考察中没发现问题不等于这个人就没有问题！大家都知道，干部考察时间紧、任务重，所接触的群众有限，而且还存在许多的心理因素，比如说有人知道情况不敢说、不愿说、不能说等等，都有可能使考察结果失真；再就是即使考察时有人反映了问题，组织部门也没这个条件和能力去一一核实，还有一个，有些干部的问题即使别人知道，这知道的范围也是有限的，所谓知情人也许就是那么一个两个，而类似这样的情况，考察中往往没办法弄得水落石出。因此，有些干部带病提拔的可能性是会存在的。方喻说到这里，又来了个“刹车”，因为他后面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就是，在河阳市，某些干部的提拔是领导点名的，领导一点名，意思很明白，就是无论如何也要“上”的，哪怕考察时有些反映、有些问题也可忽略不论。其实，方喻自己在提拔干部中也是点过名的，书记碰头会就含有书记们事先点名的意思。但他点名一般很小心、很慎重，不像王启贤，只要是自己看中的，不怕别人有意见。大家没想到方喻竟然会说出这么尖锐的一番话，但他的话说的是大家心里都明白的道理，所以别人也就不好反驳，只好等着，看他下面究竟想说什么。方喻喝了一口水，继续往下说：
当然，任何行政管理体制，都不可能完美无缺，所以就必须要有纠偏机制来补充。我们的纠偏机制是什么？纪检、监察是一种，舆论监督、群众举报又是一种，执法机构对于保证行政体制的合理、公正运行更应当起到有效的辅助作用！
方喻这段话，似乎有点离题了，一下从刘彪这个具体的人，从G省来人办案这件具体的事竟然谈到了行政体制的问题，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李斌有些坐不住了，他乘方喻话尾停顿的时机，站起来又要出去，方喻叫住了他：
老李啊，你已经上过两次厕所了！再等两分钟，我的话完了你再出去可以吗？
方喻虽然用的是询问的语气，但李斌却只好重新坐下，轻轻地皱皱眉，又硬着头皮听方喻说下去。
G省检察机关来人，带来了有关刘彪的检举材料，我们是置之不理还是积极主动地受理，这关系到我们河阳市委如何对待反腐败这个原则性的问题。我认为，积极主动比消极对待要好，高度重视比置之不理要好。群众对腐败问题深恶痛绝，河阳市这几年对这个问题也抓了，成效也是有的，但我们要取信于民，对于已经有了线索或者有所暴露的一些人和事，最好还是不要放过——你说呢，老冯？他突然把话停下来，转过脸问纪委书记冯宝根。冯宝根哪儿也不看，眼睛正盯着正前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听得方喻一问，他回过神来，一边点头一边说，是，是，反腐败要取信于民。听了冯宝根的回答，方喻脸上流露出满意的表情，他接着说：
刘彪这件事情，捂起来也是一种处理办法，但这样的话怎么向G省检察院的同志交代？如果日后河阳的老百姓知道了，又怎么向群众交代？他的目光凌厉起来，扫向会场的每个角落。
李斌半像嘀咕半像发言似的说，谁能肯定刘彪就一定有问题？我们不能先入为主吧？
好，那谁能肯定刘彪没问题？如果今天谁打这个包票，我们可以和G省的同志协商，并可以和他们说得比较强硬。方喻说到这儿，李斌不再吱声，其他人也没谁接话，毕竟在反腐败这个问题上，大家都有怕沾包的心理，方喻掌握了这些人的心理，他最后说出自己的意见：
我们要响应中央的号召，要和腐败问题作斗争，就决不能搞姑息迁就，刘彪的问题我看常委会要作出决议，就是根据G省检察院掌握的案情，进行调查核实，根据最后清查的结果作出处理决定！大家有没有不同意见？
会场沉默了半分钟没有人说话，副书记袁风用眼睛看了看方喻，说道，我同意方市长的意见，对于刘彪，现在就可以立案。
你的意见呢，老冯？方喻的语调放得很轻松，甚至显得有些亲切。
按照规矩，现在还不能就把刘彪当做犯罪分子来对待，司法机关介入不宜过早，还是先对他实行“双规”吧。
冯宝根的话说完，再没有人发言，常委会关于刘彪问题的决议就算形成了。
所谓“双规”，是纪律检查部门的一个专用术语，意思是“在规定时间、规定地点”将自己的问题向组织上讲清楚。“双规”期间，不可以回家，不可以与外界联络，伙食由专人送到房间，每天都须接受调查人员的讯问，这种讯问虽然不是正式的审讯，因为毕竟目前还不能将他作为犯罪嫌疑人来看待，但讯问的内容和方式与审讯其实没多大的区别。
刘彪的“双规”地点在河东县政府招待所里。刘彪是从办公室里被叫到县政府招待所的，开始，告诉他说上级部门找他谈话。刘彪的心里疑疑惑惑：上级部门找我谈话？谈什么话？一般上级部门派人来找某个人谈话，多数是好事情，不是本人要提拔，找他去谈话见见本人的面并了解本人的思想动态，就是他周围的某个人要提拔了，请他去谈谈情况，也就是所谓的干部考察。后来，纪检部门有了个“诫勉谈话”的规定，意思是某某人群众对他有了反映，但目前问题不能够核实或者能够核实却够不上纪律处分，于是就来个“诫勉谈话”，敲一敲警钟的意思。不过这个所谓“诫勉谈话”实际上很少实行，也就是说，在实际操作当中有难度。这里面的原因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
刘彪心里之所以有些疑惑，是因为如果是干部考察，风声早就会传出来，因为组织部来人至少在头一天会来电话通知，组织部的电话一打过来，那就不等到过夜，马上就通过各种渠道传向四面八方了，他这个县委副书记，不可能被蒙在鼓里。那么难道是出了什么问题，包括自己或者别的什么人？从前来通知的人的表情中又看不出什么东西。并且他想，自己提拔为县委副书记不过才几个月，提拔前组织上已经进行了考察的，一切都顺利得很，不可能这么短的时间里会出猫儿屎。虽说前一段县里有人告他赌博的事，但他早已经“摆平了”，更何况河阳市的官场上谁不知道，他是“公认”的市委王书记的“八豹”之一，有人要整他，岂不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他自认为河阳市还没有谁有这个胆量。
可是，到了招待所，来人并没有把他往会议室里带，而是将他带到一间客房里，有两个人自称是市纪委监察室的干部等在那儿，有一位他还有些面熟。两位纪委干部中的一位拿出证件给他看了，并宣布市纪委对他实行“双规”的决定。刘彪一听就火了：
凭什么对我来这一套？我犯了什么错误？你们这样干取得了谁的同意？
纪委干部见他这么跋扈，心里升起一股厌恶，冷冷地说：
这不仅是市纪委的决定，而且是市委常委会的决定！至于犯什么错误，就看你是不是对组织上老实交代了。
一听是市委常委会的决定，刘彪心里有些虚了，但他还是不肯服软，嘴上叫道，我要给王书记打电话，你们不能这样对待一个干部！
纪委干部马上顶他一句：你是县委副书记，你应该懂得纪委的有关条例，“双规”对象是不能与外界通任何信息的！
刘彪一听，顿时泄了气，一屁股坐在了席梦思上。
十一 刘彪被“双规”。“读书做官”的情结。您所呼叫的用户已关机……
刘彪毕竟是在官场多年混出来的油子，纪委的人分成三班连轴转地对他进行讯问，问了两个整天，他是一句实际的话也不说。对于他当副县长分管城建和新城区开发期间与包工头的交往，他咬定那是正常的工作需要，对别人举报他和包工头赌博的事，他却反咬一口，说谁看见了？他看见了说明他当时也在场，也是参与赌博的人员之一，要不他怎么知道我在赌博而且输赢几千上万？如果举报的人不在场，那他的举报就是恶意攻击、诽谤！他甚至否认与严九根有多少关系，只说在城建招标当中与他有过一两次交道，还说严九根确实曾经想送钱给他，不过自己“严词拒绝”了。而且自己对严九根的印象“不怎么样”，我对他这种印象，又怎么会接受他的钱呢？他反问道。
两天两夜，刘彪都在接受讯问，几乎没睡成觉，熬得双眼通红。客房里安装了一千瓦的电灯泡，晃眼的灯光照在他的头顶上，反射出晶亮的光泽。他不时掏出手帕擦额头上冒出的汗，嘴里还嘟嘟囔囔说些不干不净的话。他心里想，有道是：“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你们抓不住真凭实据，就不能把我老刘怎么地，“双规”也不能没个完，时候差不多了，还得放我出去。纪委查案子搞成半拉子的事儿多得很，到时候我还要你们给我恢复名誉！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现在顶多就是不让老子睡觉，熬着吧，老子大小是个县委副书记，你们不能像对待街头盲流样对我动粗，哪怕就是叫公安来审问，也不敢对老子动一根手指头！
刘彪虽然像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但他老婆祁水秀却沉不住气了。在刘彪被“双规”的当天，晚上刚下班回家，祁水秀就接到别人的电话，通知他“刘书记被纪委‘双规’了”！她脑袋就像被人打了一样，一下子蒙了。那人在电话里安慰她，不要紧的，我们正在想办法和王书记联系，让王书记出面制止他们这种“无聊行动”，最多明天上午刘书记就会出来。祁水秀晚上饭都没心思做，也没心思吃。她把子女们叫到家里来，商量对策，小儿子刘水强说：
去找他娘的纪委问问，凭什么把咱爸“双规”了？是谁在后头想他妈整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