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的淮北平原上，除了大树和庄稼茂盛些，余下的就是贫瘠的生活。一天，我和伙伴们正和泥要刻手枪玩呢，外婆领来一个脏兮兮的、叫冬冬的丫头，并和我说冬冬的妈妈走了。
“哦，去哪儿了？”我瞪着好奇的大眼问。
外婆叹口气，“去了很远的地方了，再也不回来了。”
“那冬冬呢？她妈妈不要她了吗？”
“别问了，小勇，你还小，不懂。”外婆揉着眼进了屋里。
我看着远端飘逸的云，心里总感觉有什么事我没弄明白。这年冬冬5岁，我6岁。
几天后，冬冬的爸爸牵着冬冬来到我家，声音低沉地和姥姥说：“难为您老人家了，每天给她点吃的就行，就当条小狗喂吧。”
外婆张了张嘴，最终没说出来，把冬冬拽在怀里，搂得紧紧的，生怕一松手就没了似的。我看着心里发慌，外婆从来没这样搂过我。
冬冬爸爸眼睛红红地走了，走时一步三回头地看冬冬。
外婆撩起褂襟子不停地擦眼泪，一只手在冬冬的头上抚摸着。
冬冬就住在我们家了。我发现外婆没像喂小狗一样喂冬冬，而是像喂我一样喂她，这不说明我也是小狗吗？我十分生气，看着外婆给冬冬梳头时的哪个细啊，我心里就说不上的烦。
爸爸多次嘱咐我：“没事时别光自己疯，带上冬冬玩，冬冬没有妈妈，不能让其他小孩欺负她，记住了吗？”
我答应着：“好、好，行、行。”
冬冬长得瘦小，一头的黄发，两只眼睛挺大。外婆每天总是耐心为她编麻花辫儿，时不时还端详她的脸说，我家冬冬多俊啊！说着还“扑哧扑哧”亲她几口。我没见过外婆这样疼孩子，而且是一个外人的孩子。
我们俩就成双成对在院里玩耍，很多大人见了，直吧嗒嘴，“哎哟哟，看看，这多好的一对啊，金童玉女啊！小勇啊，小勇，让冬冬给你当媳妇吧！”我不知道媳妇是啥。但看着他们都在偷笑，肯定是在逗乐呢。我就拽着冬冬一路小跑，去了松林。
冬冬气喘吁吁的：“哥哥，哥哥，媳妇是啥意思？”我说：“媳妇就是好朋友，打死也不分开的好朋友。”“那我愿做哥哥的媳妇，哥哥你愿意吗？”我看着一脸阳光的冬冬，鼻尖子上渗出了汗珠，很坚定地说：“好，我愿意。来，咱们拉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准变。”
打那后，冬冬就像个跟屁虫，跟我形影不离。晚上还闹着和我一个床上睡。外婆没办法，等我们睡着了才把冬冬抱回去，还不停地给她扇蒲扇，驱赶蚊子。
一天，陶三回来了，几天没见，他更黑了，像个泥鳅，见面后很神秘地和我说：“院墙外张老汉的西瓜熟了，我们去弄几个尝尝？”我说：“瞎扯，上次我们去玩，张伯说没熟呢，如果熟了肯定要送几个给我们吃的。”“啥，你知道啥？我下午路过时，他们正摘瓜呢！足足有一架车子，那是哄你的。”大胖和马庆他们也跟着说：“对，我们看见张伯摘瓜去卖了。”
青翠的瓜纹，红红的瓤子，一咬嘴里冒汁，说不上的甜爽。炎热的夏天能吃上西瓜简直赛神仙啊！我收起眼前晃动的西瓜，咽了咽口水。“来，我们几个合计合计，今晚就动手。”
我们围在一起，看陶三画着路线图，像在部署作战方案。大家听得聚精会神，有滋有味的。分好工了，我说：“就这样定，晚上9点集合。”一直听我们密谋的冬冬不愿意了，“那我干啥啊？”我说：“一个女孩家在家玩吧，那不是你能参加的。”“别小看人，我比你们利索。如果不让我去，首先我不保证外婆会不会先知道。”我扑闪着眼睛直挠头，看着陶三他们也不吭声，如果被外婆知道了，爸爸肯定会知道，一想到爸爸那厚实的巴掌我浑身就起鸡皮疙瘩。
“冬冬跟我吧，我们一块。”
圆月当空，夜色苍穹。陶三把张伯的狗引开后，我和冬冬、大胖匍匐在瓜地里，滚圆的西瓜，太欢喜人了。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一个，张嘴一咬，酸溜溜的，不熟，又打开一个，还不行。到底啥样的熟呢？冬冬紧紧抓住我的褂子，我感觉到她在发抖。汪汪汪汪，不好，老张回来了，“快跑！”一声大喊划破寂静长空。我起身，拽着冬冬撒腿就跑。
事情还是被爸爸知道了，我被爸爸绑在院里小树上，先是一顿柳条抽打，但没抽几下就被外婆拦住了。爸爸生气地嚷着：“去偷东西了，胆子不小，今天不要给他吃，我看看能不能管住他。”说完丢下柳条气冲冲地走了。我像电影里的英雄一样大义凛然，昂着头满不在乎。
冬冬偷偷跑来，“哥哥，疼吗？我去王妈家了，给你要的地瓜干，你吃吧！爸爸生气了说要不给你饭吃，我就出去给你要好吃的了。”我听着冬冬的话，不由得呜呜哭出声来。
“哥哥，你别哭，我还能要着地瓜干呢！我知道你最喜欢吃了。”冬冬搂住我的脖子，对着我的耳朵说：“哥哥，我问爸爸了，媳妇就是最亲最亲的人，像爸爸妈妈一样亲。哥，你忘了我是你的媳妇儿，我们拉过钩的，没饭吃是饿不着你的。”
我一边呜咽一边点头。冬冬笑了，脸上露出了浅浅的酒窝。
冬冬要走了，和爸爸调到千里之外的老家。那天我们全家为冬冬父女俩送行。
站台边，冬冬递给我一个小包，悄悄地说：“哥，这是我为你攒的地瓜干，我一块都舍不得吃。”我忽然想起，为啥冬冬老缠着外婆要地瓜
干了。
火车发出一声凄厉的长鸣，缓缓启动了。突然，我看到冬冬的身子几乎一半探出窗外，挥着手喊：“哥哥，记住，我——我——我——我是你的媳妇儿。”接着，传来冬冬越来越远的痛哭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