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时看朱天心小说《爱情》,那个年轻的越南侨生仇剑戎,看得人心口发疼:他一天到晚夹着烟,不过剩得老长就揿掉了,也不真为抽烟。房间总在放唱片,有一搭没一搭的,龙蛇混杂,也并不真为听歌。“她”生日那天,他死了,“心突然不跳了,不是衰竭,纯是突发的……”一个年轻生命在异乡倏然离开,像有事先走一步,来不及招呼。而她的哀伤,也有些来不及似的,根本没准备好,手忙脚乱都谈不上,反有些钝掉。
流荧划过的爱情,青春特有的忽凉忽热。
再读朱天心的小说,是2010年夏天出版的《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主角是位58岁的中产阶级女性,由于婚姻里爱情不再而寂寞、恍神。朱天心由此为一对“没打算离婚,只因彼此护卫习惯,感情薄淡如隔夜冷茶如冰块化了的温吞好酒,如久洗不肯再回复原状的白T恤的婚姻男女”探索可能的出路。
对照当初那个少年恋慕自己的日记,女人一页一页翻读——“才看一页,就知道这将是未来岁月的所有支撑”——她是如此爱着当年那爱自己的少年……而少年早已被如今的丈夫杀死,或说被“岁月”杀死——当少年成为丈夫,后者就用一种强酸类时间液体将前者渐次抹除。
假若,朱天心让那位《爱情》中的侨生仇剑戎活着,并和“她”结了婚,他们,会不会成为《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中的那对如走形T恤的后中年男女?
这假设有些残忍,可比起仇剑戎的死——他从此在“她”心头成了朵云翳,也许,人们更不愿见他们日后变那样吃力。
“没有一种寂寞,可比拟那种身边有人(有子女、家人、一起生儿育女的丈夫)、而明明比路人还不交集目光的。”可这恰是多数中年及后中年期的婚姻场景。当事双方若都可接受这场景,视作天命,合作关系倒也成立,怕就怕一方不甘,通常是女性,并又有那样一本日记作为物证——这“日记”更多非实物,而是潜藏女人心头死都不肯撒手的昔日回忆:曾经,两人睡一块也要牵手,仿佛怕梦中走散(现在他为睡眠故,更愿睡客房),曾经她打个呵欠也引他爱怜(现在她破皮伤风他可视而不见),曾经她一颗眼泪就令他没顶(现在一吨眼泪也只到他脚脖子)……许多个曾经,将落差的流量拉得越高。
且恍神的女人们不仅要面对他前后对照的落差,还要应对自我身体的褪色走样。伴随丈夫温情流失的,还有胶原蛋白与卵巢激素的汩汩流失。这二者联手起来,简直是要将人赶尽杀绝!
至于性——
老女人:你是不行了,还是不要了?
老男人:这,有差别吗?
老女人:当然有,不行了,我可以接受。不想要了,我会很伤心。
……
老男人:我们年纪大了,不行、也不想了。
老女人:所以终归就是不爱了。
那曾令他无比期待、享乐的性爱,退潮了,海水进入枯水期。好吧,允许他六根清净,不要性,只要仅仅是一种注目、瞬息不离的注目,哪怕几秒——不管男人的肾上腺、性腺的供应如何减少,女人希翼温情的心房却是要持续终生。
日子却已被不可违逆的规律驯化。两人在屋内洗碗、整垃圾、躺沙发上看电视……女人扎煞着手,无由接近他,索一个黄昏想要的拥抱,像多年前,两人每次见面,他必孜孜不倦的拥抱。
急了,直想劈面问他,“当初干吗惹我?!”
只剩儿女。
女人设计了一次修补旅程,欲演一次当年情。在她要求之下,夫妻一前一后出门,远赴当年去的东京,却并没令时光逆流:煮熟的蛋又如何返生?两人暗自等待的不过是“等扣除时差后的家中十二点,打一通电话回去,虽然明知道儿子一定坐在电脑前,女儿也一定在电脑前。”
终于走到《东京物语》中那座桥时,女人才明白影片中那对老夫妇在喟叹的是什么,他们喟叹的非岁月之美的寥寂或执子之手的隽永,而是走不动了,吃不动了,一无是处的回忆,而人生将尽。
她现在想做的,只想一把搡他下桥!
“真正的生物界,不允许有老年的存在,只要一衰老,立刻就会被自然淘汰。大概只有人,基于道德,会有老年的存在。而且要老好久”,朱天心写下的不止是后中年期的男女关系,也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老法。
——这一回,朱天心像豁出去了!毫不遮掩,图穷匕现,后中年期的包袱尽数抖开。她不手软,也许因1958年生的她也是后中年期女人中一名,三年前她办了场30年高中同学会,花一整年筹划,这帮中年女同学成了这部小说的资料库。
朱天心,她本人的先生唐诺也是作家,两人常一起到台北永康街一座便宜咖啡馆“上班”,他读她写,他是她的第一读者并以他良好的文学见解给出意见。他于她,亦师亦友亦“教练”,琴瑟相谐,可说到底,他们也是婚龄不短的一对匹夫匹妇,通常婚姻中有的状况于他们也不会轻易绕过吧。我无意揣度朱天心的生活与小说中女人的重叠之处——“我和唐诺的处境如果和书里头一样的话,我其实就不大敢写了。”天心自己也说过,但作为同阶段女人,“感同身受”是必然,也因此她下笔辛辣,以洞若观火的笔力将这则“去圣已远,宝变为石”的后中年期寓言如剥笋般剥至核心,同是台湾作家的张大春对此评价“一种不可忽视的、凶猛的诚实”。
具有“凶猛诚实”精神的作家当然不止朱天心,美国作家约翰·契佛笔下早有不少这类中产夫妻,他为他们选择了一个叫“绿荫山”的南方小县郊区。这批中产夫妇们貌合神离,其后是混乱的道德秩序,空虚的婚姻关系。相较朱天心的女性视角,契佛更多从男性视角入手,如《一位有教养的美国女性》中,妻子姬尔上进好强,“家务事压根不是我该干的”,她只对工作情绪激昂。丈夫乔治偶有外遇,有次他试图向姬尔坦言,她根本不信——她不信他有那本事!姬尔成天忙得不着家,儿子贝宝有次重感冒病倒,她也难以抽身,正好看护临时有事走了(以为孩子睡着),等乔治回家,贝宝已高烧昏迷,尔后死于肺炎。
他们离婚了,也各自再没结婚。乔治与朋友谈起女性时所用的挖苦话,表明他对再婚已无多少兴趣。
还有英国作家麦克尤恩笔下,如《立体几何》中的夫妻,两人相互批判对方人生,常斗嘴,“无论谈什么都导致这样的场面,只得苦闷缄口”。妻子有次温柔揉捏丈夫颈底,“假如还是我们结婚头年,我会感到慰抚。可现在已是第六年,它生成的是一阵紧抽,传遍整条脊梁”,丈夫对妻子现在更多是怨与疲惫的交织。文尾,丈夫以从曾祖父日记中学来的神奇的“函数对穿”法,在某夜,将妻子折叠至消失不见。
“怎么回事?”,深蓝床单上只余下妻子追问的回声。
麦克尤恩更是一不做,二不休了!代表丈夫们把妻子干脆匿于幻术——有多少丈夫欲通晓这种法术,以在必要时使用?
耐心好些的丈夫会告诉妻子,爱情,它并没真死,只是已转化成亲情(就好比说孩子没走丢,只是过继给了亲戚)。较真的妻子们,并不认同这种“过续”——好吧,就算过续给了亲戚,可倘使她们再没见过孩子一面,那同走丢又有什么分别?!
据说,有记者问朱天心,先生唐诺读完这部小说有如何评价?朱天心说,他看完只吐了句:没想到你这样年轻!
——这一句,道出男人与女人全然不同的疆界!请容我揣度,话中有理解包容,也有轻微讥嘲,似在说,“咳,这年纪了,还……”
这话,像是秋天对夏天说的话(她是“夏雨哗然有声”,他是“秋风至而声无”),像是百年建筑对房龄二三十年的公寓说的话。这话里有女人无法理解的雄性世界的主张与纲领。他用更“高级”的了然看她的苍凉,她的苍凉竟像有几分负气,脱不开性别局限的负气。他们关心的原本是两个世界。她欲申告、抵抗的,在他并不为意,他宁肯关心八千英里外的事端,政治或球赛,甚至不着边际的外太空。他想要她做的,只是希望她能像别的父母(动物)那样全身心于子女,别盯牢他不放。
穷寇莫追!《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后中的女人不仅去追,还以一本“他”当年日记为目标去追——寇未追回,徒耗剩勇。
后中年期,老之将至,女人不是不明白情话不可再充口粮,却仍巴望一点温情,以证实自己多过钟点工或洗衣机烤箱的一点魅力,证实自己是心脏迟于肉身衰老的女身,是曾让日记中的少年魂不守舍,有能力粉碎他一切的女主角!
男人,他恼于女人为何腰腹已松,却仍如少女般难缠。她为何不能承认爱情只是“费洛蒙”唆使下的活动?就像个性之人,来了就来了,走了便走,再留也是留不住。为何要把“爱情”这码子事和安全、归属、温暖、道德、责任全搅和一块?她为何要过度高估“爱情”在人生中,尤其是后中年期的戏码?她为何非要求他的注目——她果真不知,她要求他注目的脸,早不是多年前那张!她的面庞之不可重返,就如他肾上腺的不可重返……
从伊甸园开始的永无休止的纠缠,后中年期问题男女的救赎之路究竟在哪?朱天心说,“我只是把属于我这个世代的狼狈和不堪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