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中一家路边餐馆,二楼包间,一楼敞开式厨房。一男子掌勺,烈火烹油,急鼓催花,他面前一溜调味碗,蒜葱姜样样齐,无论炒什么菜,他的手法与节奏一式一样,如砌墙码砖。每个菜他下的料不出二样,那把大勺每个调料碗必逐一光顾。
见有人观摩,他愈得意地于大火上颠勺,菜在油锅里“越发有飞沙走石之势”。那些菜,不管荤素,全散发着划一气味,虽然它们禀性差异甚大,在这男人手下,全都收了编。
这位厨子的生涯,就是灶台边的流水线。他炒的一道菜与一百道菜没差别。到七老八十,也许他的菜仍和今天这个尘土干燥的中午一样。他实践的“厨艺”就是对食材与佐料实施集体的包办婚姻。
对他,烹饪之境等于猛料的叠加,不让菜有喘息功夫,把食材的所有路堵死,让其走投无路,遂成盘中菜。与其说菜,不如说是集佐料于大成。
他的手法让我想起家里钟点工朱雪英同志。她烧过几顿饭,每回也是佐料齐头并进,比如炒南瓜,蒜葱姜椒皆放,结果南瓜的醇厚荡然无存。其实这菜只需添少许姜末即可。姜与南瓜都暖老温贫,相得益彰,但加入气味挑衅的蒜与椒后,原本老实的南瓜就发出了一声尖叫。
想自己20岁做菜与30岁做菜的区别,手法似越来越淡,一来因为年龄对健康越来越抱持的敬畏,二来发觉食材本味不应过多遮蔽。比方茄子,按《红楼梦》中刘姥姥说的,“别哄我了!茄子跑出这样的味儿来了!”我认为并非对茄子的赞美,却是对茄子的贬薄。尽管这道《红楼梦》中描述最翔实详实的菜因“食不厌精”而扬名,但此菜中的茄子其实是茄子替身,“倒得十来只鸡来配他,怪道这个味儿!”刘姥姥的惊讶道出茄子的尴尬:它必须蒙鸡的提携,让人食不出它本味,才算排场。此茄鲞中的茄子若换成小黄瓜,食时“用炒的鸡瓜一拌”或许也差不离。
若是清蒸茄子呢——过去夏天里的一道家常菜,茄子蒸熟撕碎,淋上热油蒜泥,这道菜里的茄子是难找到替身的,必须得是茄子。
还有莴苣,也宜清炒或凉拌:色如青玉,廓尔忘言。格林童话《莴苣姑娘》中那位妻子,惦记后园女巫种的莴苣到痛苦不堪,不吃会死的境地。爱她的丈夫冒险摘回一把,妻子立刻把莴苣做成色拉,狼吞虎咽,当然女巫的东西不好白吃是后话,此处的莴苣做法也是简单西式凉拌。
还有笋,李渔说笋:“白煮俟熟,略加酱油;从来至美之物,皆利于孤行”。
当然,“孤行”手法不一定适用一切食材,有些食材还是需张灯结彩,但也得有依有据。旅途中那位厨子就是不管依据,或说他的依据就是“一锅出”。
菜做得好与不好,说来即是顺势而为,不拂本心。减法往往比加法难。正如诗人穆旦年近六十时,在《冥想》(写于1976年的)中一句极朴素的诗:
“这才知道我全部的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普通里有大不易,与做菜同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