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朱生豪了解甚少,只知嘉兴人的他和常熟的宋清如是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才子佳人。某晚,随翻一本刊,有篇写读《朱生豪情书》有感,里面提及他的信:
“研究文学这四个字很可笑,一切的文学理论也全是多事,我以为能和文学发生关系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创作者,一种是欣赏者,无所谓研究。没有生活经验,便没有作品,在大学里念文学史文学批评某国文学什么什么做法之类的人,都是最没有希望的人,如果考据版本校勘错字或者营稗贩业于文坛之流的都足以称为文学者,或作家,那么莎士比亚、高尔基将称为什么呢?”无疑,这是个直率到较真的人,有不原谅的态度。
他还说:“我寂寞得很,然而跟别人在一起,实在还是孤独的好。”——读此,想到严歌苓小说中有段,“穗子跟全人类一样,都有同一种作为人的特点,那就是争取不孤立,争取跟大多数人同步,受罪享福,热热闹闹就好。她从爸爸最近开始的幸福日子里得到启示:甜头是所有人均分的苦头,幸运就是绝大多数人相加的不幸……”没错,这就是人类生存的潜规则:争取不孤立是最紧要的生存之道!
如果主动要求孤立呢?从朱生豪这些言语,已可看出他应属此类。他的清孤且非一般的清孤,是八百里雾野只他一人独自蹀躞。他对爱人宋清如曾说,“事实上你已成为我唯一的亲人了。可以寄托我心情的对象,无论是人或艺术、主张、宗教,是一个都没有,除了你。但就是你也不能给我很大的启发与鼓奋,一切都虚无得可怕。”
那些要以趋附来争取的利益是他不屑的——“他人当作海参,在他只当成发胖的水蛭”,那么,也就像通常不趋附的命运一般:纵然他呕心沥血,才华卓著,也是落得困轭,英年早逝。
1944年上半年,失业的他在日寇炮火下,克服难以想象的困难,以惊人毅力译完莎士比亚全部剧作37部中的31部。译作大功垂成时,他的病情已发展为结核性肋膜炎及肺结核、肠结核的并发症。早年,朱生豪曾对宋清如说:“要是我死了……不要写在什么碑版上,请写在你的心上,这里安眠着一个古怪的孤独的孩子。”
1944年12月26日,朱生豪辞世。这一年,他和宋清如都只有32岁,他们的儿子刚满周岁。
夜露成霜,北风江寒。
宋清如1997年去世。她去世前,对外只承认和朱生豪生的儿子朱尚刚,对自己后来的一段情史及由此而生的女儿则讳莫如深。她比朱生豪多在人世活半辈子。这半辈子,那个名字应须臾未离过她心上。
搜他的身世,“朱生豪生于嘉兴南门一个没落的小商人家庭,家境贫寒。原名朱文森。兄弟三人,他为长子。不幸10岁丧母,12岁丧父,孤儿三人,由早孀的姑母照顾……”果不其然,幼年失怙,动荡的潮湿童年,潮气入骨,转成风湿,后来哪怕有伞与屋檐也无济了。
他的虚无感沉重到爱情也没法救,而他的虚无又与他的才华等量。20岁他在杭州之江大学时,老师(著名词学家夏承焘)评他“渊默若处子,轻易不发一言。闻英文甚深,之江办学数十年,恐无此不易之才也。”
如要配制一味毒,当是才华 碌碌寡合的性情,所谓“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能守持“也无风雨也无晴”之境的是大智,智中有禅。苏东坡说“但愿生儿愚且鲁”,他是个大明白人,虽这明白也是“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代价所得。
曾采访香港词人林夕,他的目光在镜片后,在帽子的几分阴影下,他说到他的成长亦是“点滴欢乐都没有,时常活在惊心动魄里”——林夕的身世也颇复杂,“熬过那些不堪的成长岁月,世上没有什么更荒谬的事”,这句话背后是如何惊心动魄的成长?从那个大家庭中点滴欢乐都没有的孩子到如今叱咤风云的乐坛大牌,镜片后,他目光洁净,指间香烟袅袅,脸上没有被损害的痕迹。
他曾给很欣赏的香港歌手杨千嬅写过首歌《大傻》。他说,“傻”的生存之道其实是“化”——他看佛经,但他是入世的,与时俱进,他将阴影转化基肥,因而成功优裕。
鱼跃鸢飞,万物各得其所。一切已是注定,朱生豪不会成为另一个人,他只能是32岁即戛然弦断的他。他来人世一遭,像只为了用母语译出那些莎剧,还有认识他此生唯一的爱人宋清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