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苕湄诗
【原文】
“关防”二字，见《隋书·酷吏传》，原非作官者之美名。故余知江宁时，记室史正义苕湄，时出狎游，予爱其才，而不禁也。其《南归留别得青字》云：“浪迹深惭水上萍，漫劳今夜饯邮亭。鬓从久客无多绿，灯入离筵分外青。海国归帆随候雁，天涯知己剩晨星。何时载得兰陵酒，重向红桥共醉醒。”又曰：“酒沽双屐雨，人坐一庭烟。”
【译文】
“关防”二字，参见《隋书·酷吏传》，原来并不是做官人的美称。因此在我做江宁知县的时候，记室官吏史正义（字苕湄），经常外出与妓女游玩，我因爱惜他的才气而没有禁止他。他的《南归留别得青字》一诗说：“浪迹天涯时感到自己是水上的浮萍，麻烦你今夜在邮亭为我送行。我的头发因为长年在外奔波而过早变白了，灯光照在离别的筵席上显得十分清幽。在海外扬帆随大雁而去，天涯知己就像拂晓时的星辰一样少。不知什么时候还有兰陵美酒，能够重新回到红桥与你同醉醒。”他又写诗说：“下雨天穿着木屐出去打酒，坐在庭院中看云烟袅袅。”
九、学问之道
【原文】
学问之道：《四子书》如户牖①，《九经》如厅堂，《十七史》如正寝，杂史如东西两厢，注疏如枢臬②，类书如橱柜，说部如庖湢井湮③，诸子百家诗文词如书舍花园。厅堂正寝，可以合宾，书舍花园，可以娱神。今之博通经史而不能为诗者，犹之有万堂大厦而无园榭之乐也；能吟诗而不博通经史者，犹之有园榭而无正屋高堂也。是皆不可偏废。
【注释】
①牖：窗户。
②枢：门上的转轴。臬：古代门中央所竖短木，即门栓。
③湢：浴室。湮：储污水的坑池。
【译文】
做学问的道理：《四子书》像窗户，《九经》像厅堂，《十七史》像卧室，杂史像正屋的东西两个厢房，注疏像门栓，类书像橱柜，说部像厨房和浴室储污水的沆池，诸子百家的诗词文章像书房和花园。厅堂和卧室可以接待客人，书房花园可以使人精神愉悦。现在博通经史而不能作诗的人，就好像家中有正屋高堂而没有花园楼台之愉悦；能吟诗而不能博通经史的人，就好像家中有花园楼台而没有正屋高堂。以上这些都不可偏废。
九一、梁梦善诗
【原文】
梁文庄公弟梦善，字午楼，生富贵家，而娟洁静好，《孟子》所谓“无献子之家者也”。年十五举于乡，六上春闱，不第，出宰蠡县，非其志也。年过四十而卒。《出都》一首，便觉不祥。其词云：“何处人间有雁声，暮云无际且南征。西风禾黍临官道，落日牛羊近古城。生意渐如衰柳尽，浮生只共片帆轻。劳劳踪迹年年是，凄绝天涯此夜情。”《咏熏炉》云：“梦去恰疑怀堕月，抱来错认玉为烟。”《饮沈椒园太史家》云：“微吟韵许追前辈，中酒身还耐薄寒。”《述怀》云：“洗马清羸潘令鬓，外人刚认一愁无。”皆清词丽句，楚楚自怜。亦有壮语，如“出塞不辞三万里，著书须计一千年”，恰不多也。
【译文】
梁文庄公弟梦善，字午楼，出生在富贵之家，却性情高洁爱好宁静，是《孟子》所说的那种“无献子的家庭啊”。他十五岁中秀才，六次参加会试，都没有中榜，后出任蠡县县令，这不是他的志向。梁梦善年过四十就死了。他有一首《出都》诗，便让人觉得不祥。其诗说：“什么地方有大雁的叫声，傍晚云霞漫天往南移。西风吹着官道边的禾黍，落日下古城边有牛羊在走。生存的意志就像衰柳一样渐渐不行了，人生就像坐船一样四处漂泊。辛劳的踪迹年年如此，凄绝天涯是今夜的情怀。”《咏熏炉》说：“梦中好像见到了月亮坠落，抱过来错把玉当成云烟。”《饮沈椒园太史家》说：“轻吟诗韵或许可以比得上前辈，喝醉酒的身子耐得住凉凉的寒意。”《述怀》说：“洗马收拾行装时我鬓发初白，外人以为我一身轻松没有烦恼。”这些都是清词丽句，楚楚自怜。他也有豪言壮语，如：“出塞不惜三万里之遥，写书一定要流传千年。”可惜这类诗句不是太多。
九二、相逢对面不相识
【原文】
真州郑中翰沄，字晴波，新婚北上，《留别闺中》云：“来年春到江南岸，杨柳青青莫上楼。”其同年周舍人发春喜诵之。时有陈庶常濂，与周相善，而未识郑。一日公宴处，周、郑俱在，陈忽语周曰：“昨闻有人赠内之句，情韵绝佳，当是晚唐人手笔。”周急叩之，则所称者，即郑诗也。郑闻而愕然。周因指郑示陈曰：“此即赋‘杨柳青青’之晚唐人矣！”三人大笑。真州程灌夫亦有句云：“春风自绿垂杨色，何事羁人怕倚楼？”
【译文】
真州郑沄中翰，字晴波，新婚后去北方，写有《留别闺中》诗：“来年春天来到江南时，杨柳青青，你不要登上高楼。”他的同年周发春舍人喜欢吟诵这句诗。当时有一位陈濂庶常，与周发春交情很好，却不认识郑。一日在公家举行的宴会上，周、郑都在，陈忽然对周说：“昨天听到一句赠给妻子的诗，情致和韵味十分好，应当是出自晚唐人的手笔。”周急忙追问他是哪一句，他所称赞的原来就是郑沄的诗。郑听后十分吃惊。周因而将郑指给陈看，说：“这就是赋‘杨柳青青’的晚唐人啊！”三人大笑。真州程灌夫也有一句诗说：“春风把杨柳都吹成了绿色，什么事情拖累着人不敢登上高楼？”
九三、兰坡诗
【原文】
高要令杨国霖兰坡，作吏三十年，两膺卓荐，傲兀不羁。与余相见端江，束修之愧，无日不至。闻余游罗浮归，乞假到鼎湖延候，以诗来迎云：“山麓峰峦秀色殊，如何海内姓名无？全凭大雅如椽笔，为我湖山补道书。”道书：海内洞天二十四，福地三十六，鼎湖不与焉。“杖履闲从天上来，教人喜极反成猜。飞骑为报湖山桂，不到山门不许开。”及余归时，送至十里外，临别泣下，《口号》云：“送公自此止，思公何时已？有泪不轻弹，恐溢端江水。”
【译文】
高要县令杨国霖，字兰坡，做官三十年，很多人都竭力举荐他，但他性格孤傲，不受拘束。杨国霖和我在端江会面，他以学生之礼相见，没有一天不来。听说我游罗浮回来了，他专门请假到鼎湖等候，写诗来迎接我：“山麓峰峦秀丽可人，为何在海内却没有名气？全凭你如椽的大雅手笔，为我湖山做宣传。”（道书：海内洞天二十四，福地三十六，鼎湖不在其中。）“拄着拐杖穿着草鞋悠闲地从天而降，教人喜极过后又生了猜疑。骑马飞奔去告诉湖山的桂花，不到山门不许开花”。等到我回来的时候，杨国霖送到十里之外，临别时眼泪流了出来，写《口号》一诗说：“就送到这里了，思念你的心情到什么时候才能停止呢？虽说有泪不轻弹，恐怕盏满端江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