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艄公一条小木船,朝着我的职业,颠簸到江之南。回望江水,相隔近五十年。要回乡,木船不知何去,只有乘钢铁的渡轮。看看朋友的轿车,洋洋得意地从隧道驶过江底北去。我把对艄公、父亲、叔父、婶婶的记忆抛在江之北。现在他们只活在一张张模糊的黑白照片上。而那只小木船,永远停泊在博物馆。木构件,农耕时代的骨骼。钢铁制造,工业时代的龙骨。请原谅,没有办法。
那座山在东海边,号称能招来宝物。可是再美丽的传说,也抵不住西方的洋枪洋炮。中国历史上的末代王朝,也给了我的故乡参与大悲剧演出的机会。红顶花翎马蹄袖的官员,是其中的演员。或悲壮,或可耻,一笔笔写入了春秋。博物馆的塑像在愤怒、在叹息。不信,你可以在夜渡的江水里听听,可以在江南夜晚山上的松风里听听。是大炮打垮了长矛,还是蒸汽机打垮了木犁耙?也许是在闭关锁国、闭目塞耳的那刻,就锁住了一个工业时代的到来?让故乡成了洋人五个倾销商品的耻辱的窗口之一,历史书上“口岸”两字念起来令人酸涩。
我有一只弹壳,铜色不再澄亮。它可能已经近六十岁。当年它发出吼声的时候,江之南北便插遍了红旗。此刻,我在灯下静静地端详,猜想使用它的战士,猜想它火药的力量。忽然看见,火光一闪,推动它发射的千钧之力,是镰刀和锤头。
我有一张地图,已经二十多岁。用鲜艳的色彩,画出江南一片,地图说这叫半岛。半岛是一只彩色的靴子,踢起一只圆圆的小球,名北仑。于是这只靴子也叫北仑。北仑步履坚定,迈向太平洋。北仑承载着585平方公里的平原、山岭、河流和岛屿,承载着几代人领跑时代冠军的期望。过去是人家打进来,现在是我们走出去,再次念那两个字“口岸”,几代人的鲜血,洗去了酸涩。港口大吊车高高举起的长臂,是历史前进的旗。
我有一个心愿。到柴桥去。沙溪的石器告诉我,潮水已经退去七千年了。到小港去。横山的石器告诉我,它也告别了七千年的海洋。站上灵峰山,梦幻中,东汉的海水涌到眼前。穿山碶正在往外向海边走,而且钢筋水泥也壮硕了不少。它夸它的年龄上千岁。说是文学家王安石谱写了这章前赴后继的水利史。苏东坡造苏堤,王安石造王公塘。文学家嘛,就是有想象力。还有的“宋堤明碶”,画出了官塘小路和亮亮的河网。今日还在半岛闪闪发光。
我看到一盘棋。棋盘格子一样的河流与道路,下着一着着崭新的棋。开发区、保税区、出口加工区是棋子时髦的名字。现代工业的神经,集成电路,在这里出生。现代工业的血脉,火电厂这颗心脏,送出强大的电流;春晓油气田,也将在工业和居民的生活中送上热情洋溢的能量。钢铁,这工业的脊梁,也在北仑挺起,让老人们小高炉的故事变得十分遥远可笑。造纸,现代蔡伦让老祖宗惊叹万分。一支支烟囱正在剪去可恶的辫子。污水处理厂,施了魔法,变出一池池清水,让金鱼游弋。
我想寻幽问古。若想寻找一点大海谦让的痕迹,可以去看看洼地或者湿地。泰丘涂地,泰丘,不就是大土堆吗;涂地,不就是水晶宫的地板吗。现在成了“海之滨”,旁边当然没有海,那是一个公园。长长的石板桥还在,河岸宽阔,清风流水,可与古会稽的纤道媲美。我曾经从那长桥上走过,去上班,朝日分外圆红。现在我从旁边的公路走过,居高临下,看他古朴如老人。只有泰河水,依旧十里送清波。
我想行走红尘。那个带“柴”字的街道,没有遇到姓“柴”的老乡,也没有看到“柴”,只有苗木和花卉,在夹道欢迎,外运的车辆,载着红杜鹃,犹如载着脸上红扑扑的新娘。那个有梅花一样美好名字的岛屿,将出现一个保税大港,绿茵茵的树林将是人们休憩的后院。港城的海岸线极目天际,大港里面还有个地方叫“小港”。那里浃水汤汤,新居幢幢。制笔厂名扬全国,借给我来抒写诗行。村庄里葡萄挂满了藤架,公园里红莲铺遍了池塘。两个带“碶”的街道,已经连在了一起。他们是大鹏的躯体,血脉旺盛,促动东西两翼向杭州湾起飞。
北仑说,我给你衣食住行,我给你纺织品,我给你罐头海味,我给你花园小区,我给你新式轿车。有一个名字叫北仑制造。北仑说,我还要给你体艺中心、山泉美景、海滨沙滩、渔家木屋。目睹女排比赛,亲闻春晓茶香。有一个名字叫“港城后花园”。
北仑说,我有宽敞的胸怀,我有直通内地的高速公路,我盼望着宁波的地铁从时间的那边远远驶来。我欢迎斩波踏浪远道而来的客人,哪怕你是几万吨的机器岛,我那深情的海港也会将你稳稳地安顿。北仑自己就是一艘翘首东望驶向太平洋的巨轮,领航的是猎猎飘扬的五星红旗。
北仑说,我就是港城宁波的塔台,我就是改革开放的儿子,我就是新生的婴儿,我就是一艘迎着红日而进的巨舰,破浪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