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无言，唯有历史的残片伴着我凝重的步伐。行走在古罗马帝国的岁月光影中，置身废墟的残垣断壁上，似曾相识的景物，叹息多于惊奇。虽然古罗马帝国的辉煌和那场延绵千年的帝国盛宴早已消散，然而那千古盛宴留下的杯盏狼藉和从中流淌出来的残羹冷炙，凝固成如此恢弘和峥嵘的气韵，仍然使我情不自禁地放慢行走的步伐。
沿着老城帝国大道，穿过君士坦丁大凯旋门，那坍塌一角的宏大的椭圆形竞技场、那巨大的公共浴池边斑驳的装饰壁画、那孤独高耸的造型各异的罗马石柱和残缺不全的青铜雕像、那元老院外一堵不起眼的矮墙、那废墟上一个个残缺不全的原汁原味的真实存在，它们守候在这块土地上，从春天到秋天，从遥远到现在，它们似乎是在向来访者表达一种无言的期待——期待来访者了解它们心里藏着的千古往事；期待着在了解那些令人回肠荡气的故事后，能够真正分享到罗马剩宴的快乐。
废墟的最前方是元老院遗址，元老院是古罗马贵族从事政治活动、辩论国家重大决策的场所。漫长的台阶、拱形的廊柱、宽敞的议事大厅、大厅中的演讲台和几排排成半圆形的大理石凳……，映入眼帘中的这些景物好像见过？我终于想起来了，那是好莱坞大片《埃及艳后》中的镜头。大片中，正步入元老院台阶上的恺撒，突然遭到贵族群起而攻之，恺撒大帝在被利剑刺中要害的那一刻，手指苍天，满脸困惑，缓缓倒下的瞬间，被定格在历史的永恒中，也被定格在无数观众的记忆中。可怜的恺撒大帝英雄一世，沙场上所向披靡，却在情场上陷入了温柔的陷阱。他远征埃及，追杀政敌庞培，马到成功之后本应班师回国，但他却拜倒在埃及艳后的石榴裙下，与其同居生子，并将艳后母子带回罗马。埃及艳后为自身政治需要和国家利益，不仅要与恺撒正式结婚，还怂恿他走向独裁统治。于是，有人将恺撒之死归罪于埃及艳后，然而，恺撒大帝从他事业的坦途上急转直下，走向生命的终结，根本原因并不是他与埃及艳后的情场之事，而是他忘乎所以，在政治上放弃共和，决心要获取实质意义上的“终身独裁官”的地位。
古罗马人在公元前509年废除“王政”之后，进入了一个新的共和国历史时期。罗马人每年选出两名执政官取代原来的国王，虽然执政官享有国王的威仪，行使相当国王的行政和军事权力，但本质上已不是旧时的国王。首先，是两人同时执政且拥有同等的权力，双方均可否决对方的政见，也就是说一方的政见、提议，只有征得同僚的同意后，方可实施有效，此谓“同僚制”。其次，执政官的任期仅一年，且不可连选连任。第三，重大的外交、内政事务要受到元老院贵族的质询和制约。此外，由平民自己选出的旨在保护平民利益的“平民保民官”，还可以否决执政官和元老院贵族提出的法案。当然，这些“平民保民官”也是严格实行“同僚制”和“任期制”。古罗马共和制政体的权力原则就是“同僚制”和“任期制”，其目的在于防止滥用权力和独裁统治。当国家处于紧急状态时可设立独裁官，他不受同僚制约束，避免相互扯皮，影响决策和延缓行动。但是，一旦紧急状态结束，他必须交出权力，恢复“同僚制”和“任期制”。罗马在共和国时期，创立了被古代史学家誉为“世界上最好的政体”的国家政治制度，其疆土迅速扩张，国力迅速增强，罗马帝国的轮廓初步形成。但是，登上权力顶峰的英雄们总是要千方百计地摆脱这种约束体制，恺撒不屑于元老院赠予他“祖国之父”的荣誉称号，不满足于为期10年的执政官特权，终于走到了他生命的尽头，元老院外那堵不起眼的矮墙后面就是他火化升天的地方。他的继承人安东尼继承了他的权力，但是没有接受教训，他继续演绎着与埃及艳后的风流韵事和独裁梦想。安东尼在埃及乐不思蜀，他公然和艳后结了婚，宣布她为“众王之王”。他擅自将罗马的土地当作自己的财产随意分配给艳后和她的孩子，甚至以亚历山大里亚城为中心，同艳后共同统治罗马帝国。安东尼的倒行逆施，激起罗马人的极大反感。他们拥戴恺撒养子屋大维为统帅，高举“正义之师”大旗，讨伐安东尼和埃及艳后。开战后一路旗开得胜，最终，困守孤城的安东尼和埃及艳后双双自杀。埃及艳后因为连续两个气吞山河的罗马英雄为她折腰而千古留名。而经历了这一历史过程的屋大维变得聪明起来了，元老院把曾经给予恺撒的所有荣誉都授给了屋大维，确立了他在罗马帝国的独尊地位。但是屋大维从不称孤道寡，以帝国君王自居，而是声称他“恢复了共和国，自己只不过是共和国的首席公民”，即“元首”。“元首”一词从此面世，流传下来。屋大维虽然将共和体制完整地保留下来了，但他开创的元首政治，实质上是罗马帝制的开始，是包装着共和外衣的君主统治。屋大维执政，罗马进入帝国时代，他虽然没有称帝，但他被后人公认为罗马帝国皇帝。
罗马帝国是一个发达的奴隶社会。奴隶英雄斯巴达克率领角斗士奴隶冲出斗兽场，举行起义的故事我们都很熟悉。可是，当我们置身于在这个坍塌一角的大角斗场中的时候，产生了一种新的感动。这个角斗场是这片废墟上最壮观、最震撼人心的遗迹。有人说它是古罗帝国和罗马城的象征，古罗马人说：“大角斗场和罗马帝国一样永远不会坍塌，如果有一天大角斗场坍塌了，罗马帝国也就坍塌了。”罗马人不幸言中，大角斗场终于坍塌成了废墟，罗马帝国也早已不复存在了。大角斗场虽然成了废墟，但它残缺的骨骼是一个千古绝响！
大角斗场确切的名字叫“科洛塞奥大斗兽场”，意大利文为“巨大”的意思。当年，为纪念征服耶路撒冷的胜利，驱使8万名犹太俘虏历时8年而建成。大角斗场从外观上看是一座四层椭圆形建筑，三层以下每层有80个拱券洞门，第四层是小窗和壁柱式装饰，整个建筑大约相当现代20层楼房高度。角斗场内是一个巨大的呈椭圆形的角斗平台，面积相当于一个足球场。角斗平台下有地下室，是关押猛兽和角斗士的地方。角斗平台四周为三层观看平台，底层为贵族坐席，中间为高层市民坐席，第三层为一般平民席，整个观看平台可容纳5万名观众。角斗场建成时，曾举行为期100天的庆祝典礼。100天内500头各类猛兽和3000名奴隶、战俘和罪犯在这里捉对厮杀，直至同归于尽。我进入角斗场内已经有了一种阴森森的感觉，虽然阳光也照射其中，但是总感到与角斗场外的阳光迥然不同。听了导游的介绍，更是一股凉气从脚下传遍全身，下意识地将手中握起的角斗台上的那把泥土抛出，再看看手掌，虽然不见斑斑血迹，总是有一种血腥气味的感觉。
角斗士比赛最初是罗马人的一种娱乐活动，攻守双方允许带有专门的防护盾牌和进攻武器。也许罗马人太尚武嗜杀了，所以他们的娱乐活动也充满了血腥味。比赛的组织者依据观众要求，会做出拇指向上或向下的动作。如果拇指向下，角斗的胜者会毫不迟疑地将斗败者杀死；如果拇指向上，斗败者则可以侥幸生还。后来，对这样的比赛可能感到不够刺激。于是，罗马人又发明了更加血腥的角斗方式，他们将准备处死的罪犯、战俘和触犯了主人的奴隶送进角斗场，这些人没有任何防身器具，完全凭一种求生本能进行博杀。然而，求生只是一种奢望，即使你战胜第一个对手，还会有更多的对手前仆后继，直至你战死为止。此外，还有人兽角斗和兽与兽相斗。这些角斗，一类是为执行极刑，一类则是作为娱乐活动。罗马人喜欢从这种血淋淋的残杀中获得快感，这就使得古罗马土地上大量的角斗场应运而生。想象角斗平台上的角斗士，博杀的鲜血和绝望的吼叫声；想象看台上那些王公贵族和自由公民，热烈的掌声和疯狂的喝彩声，我的胸中充满了对这类角斗场的诅咒。我想起狄更斯关于角斗场的一段评价，他说：“在它血腥的年代，这个巨大的、充满了强劲生命力的形象没有感动过任何人，现在成了废墟，它却能感动每一个看到过它的人。感谢上帝，它成了废墟。”狄更斯所言实在是太精彩了！
古罗马人的生活方式真是不可思议。如果说不去角斗场不会明白罗马人尚武的狼性，那么，不看罗马人当年的公共浴池则不了解罗马人生活的奢华。罗马人喜欢泡浴池，无论男女老少，也无论是王公贵族、自由平民和流氓无产者。他们光顾浴池，并不是偶尔去行除污去垢的卫生之事，而是天天如此的消遣娱乐。这种消遣娱乐活动程序也比较复杂，进入浴场的洗浴者，首先要去专门的旱地活动场所进行体操、玩球、练臂力等热身活动，待身体预热后进入洗浴区。洗浴区按不同的温度分为热气、热水、温气、温水、冷气、冷水区域，洗浴者通常从热区进入，边蒸边洗，然后按温度流程从冷区出来，再去按摩室、美容院。罗马人的浴池是他们的一个生活空间，因此，除了与洗浴有关的设施外，酒吧、餐馆、画廊、音乐厅、图书馆等设施应有尽有。公元三世纪末，罗马城内的公共浴池超过1000家，其中有11家特大型免费公共浴池，最著名的两家分别是卡拉卡拉皇帝和戴克里先皇帝命名。前者同时可容纳1600人洗浴，后者则可同时容纳3000人，上千人的洗浴大军同时入浴，那是一种何等宏大的场面！我曾经在大片《恺撒大帝》中看到过大帝与上千人同时洗浴的一个场景，那众多的裸体在画面上展现出来就像现代海边的日光浴。当时，我下意识地肯定这是编剧和导演的虚构。可是，当我站在罗马卡拉卡拉浴场的废墟前，我终于相信那场景是有事实依据的。卡拉卡拉浴场长375米、宽363米、占地10余万平方米，浴场被带状花园所环绕，主体建筑外围两侧的前半部分是商店，两侧后半部分向外凸出的半圆形顶盖之下是演讲厅和音乐厅。浴场内部沿中轴线对称布局，中轴线上冷水、温水、热水浴三大区域，依顺序串连而接，三大浴区之间，辅之以纵横、高矮、方圆等造型不同的小空间过渡。中轴线两侧，运动场、按摩厅、衣帽厅、蒸汽浴厅等分列左右。浴场的后方，建有容量为3300立方米的水库专为浴场供水，水库边是一个角斗场，角斗场观众席两侧有几个大厅，作为图书馆、交易厅、休息室。这里仅仅是浴场主体设施的一个概况，至于浴场内部采暖、给排水设施、拱券结构、采光技术就更加复杂了。卡拉卡拉大浴场在皇帝的亲自督导下，仍然历时6年才建成投用，可以想象工程之难、工程之大。站在这里，我想起了现在风靡全国的所谓洗浴文化，从内容上、形式上和追求时尚上，两者大有相似之处，可是从气魄宏大的场景上看，与罗马人简直是望尘莫及，况且罗马人比我们“先进”了一、二千年。
罗马人当时奢华生活的状况是有它存在的政治历史背景。公元一世纪前后，罗马国家进入空前繁荣的黄金时代，它将欧洲大部分以及北非、西亚的辽阔土地都并入自己的版图，地中海成了罗马人的内海。远征凯旋归来将军的凯旋仪式往往需要两三天时间，其中大部分时间是展示战利品和战俘的游行队伍，将军将战利品分发给全体士兵、罗马市民和国家。战俘大部分则沦为奴隶，奴隶被迫的无偿劳动又使大批罗马自由平民沦为失业者和流氓无产者，很难相信，罗马城100万人口中竟然有30万是流氓无产者。罗马共和国时期，政府官员是每年选举一次产生的，而这些流氓无产者是手中握有选票的，且人数众多。参选者们为了得到他们手中的选票，不仅要为他们提供廉价乃至无偿的食物供应，而且还为他们提供各种娱乐活动、竞技表演。吃饱、喝足、玩开心的这些流氓无产者则以手中选票相回报。到了罗马帝国时期，皇帝们虽然不再害怕选票问题，但是皇帝知道，如果流氓无产者得不到满足，这些尚武嗜血的罗马人绝不会坐以毙命，一旦他们起来暴动，要求更换皇帝，则国家、君王都不得安宁。而当时，国家又有足够的财力来怀柔这些流氓无产者，于是，这些“明智”的皇帝继续、而且加大提供免费的娱乐活动和生活补贴。公元四世纪时，罗马一年之中的节日竟有177天，几乎达到了隔日一节的程度。有些皇帝为了猎取民心，在举办娱乐演出中还推出观众抽奖活动，奖品小到各类食品、衣物，大到奴隶、公寓、农田。在观看免费的演出中，一不小心还能发一笔横财，面对如此皇帝，流氓无产者怎能不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呢？！同时，罗马的皇帝还大量兴建各类大型豪华的公共建筑，一方面这是帝王们为自己在罗马土地上立下的纪念碑，另一方面也为民众提供了更多就业、娱乐的机会。国富民安、丰碑万年、罗马永恒，帝国君王的梦想是这样的美妙。然而，当罗马人民在万神庙前虔诚的朝拜中、在角斗场内疯狂的欢呼中、在公共浴池浸泡的温柔中，消了对自己的进取心，散了对国家的责任感，也就消散了罗马帝国保持强盛的基础。公元476年，进入“永恒之城”罗马的日耳曼人废黜了罗马末代皇帝罗慕洛·奥古都斯，“永恒之城”终于彻底坍塌。
也许是罗马帝国曾经辉煌的魅力，也许是日耳曼人心理上的自卑，当日耳曼人在罗马故地上建立法兰克王国后，他的国王查理请罗马教皇为自己加冕称帝。查理如愿以偿，终于在罗马的土地上当上了罗马人的皇帝。查理以罗马皇帝为荣，自以为他的帝国就是罗马帝国。查理死后，他的三个不孝孙子将查理帝国一分为三，其中一支辗转发展成德意志帝国，这德意志帝国难忘罗马帝国情怀，自诩自己是罗马帝国的继承者，这样做他们心理上还不满足，于是又在罗马帝国前加“神圣”二字，神圣罗马帝国是为德意志第一帝国，第一帝国终结在拿破仑手中。后来，德国人于1871年重新恢复德意志国家主权后，仍然不忘承袭先前的神圣罗马帝国，自称为德意志第二帝国，再后来的希特勒纳粹德国则称自己为第三帝国。尽管德意志人如此仰慕罗马帝国，渴望获得罗马帝国的荣耀，但是，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永恒之城”已经永远地逝去，古罗马已成为残阳映照中的废墟、千古盛宴后的剩宴。只是这残阳中废墟演奏的千古绝唱，这千古盛宴残羹凝固成的峥嵘剩宴，总是让后来者闻之怦然心动，游后回味无穷。假如古罗马的英雄没有终身独裁的欲望，假如古罗马的市民没奢华生活的追求，假如古罗马的法理思想能够随着它的疆土扩张而日臻完善，假如……然而，历史不会应“假如”的邀请去重新演绎，即使仅仅一次。历史拒绝“假如”，走在废墟上的人们却产生一种挡不住的诱惑，去设想那种种“假如”的结果……，时事沧桑，历史的长河奔流不息，搏击在历史长河波涛中的弄潮英雄们，为实现自己的理想，劈涛斩浪，乐此不疲，几个英雄随波去，无数英雄随波来。然而，那些飘荡在历史潮头上的东西，比如共和政体制、民主与法治、民族包容性等，其实早在2000年前就被古罗马人曾拥有，这些曾经的辉煌正在废墟上以一种悲壮的方式散发出新的光泽。了解古罗马，从废墟中来，到废墟中去。那一根根孤独的石柱，直指苍穹，是因为有多少故事要与苍天诉说；那一座座残缺的雕像躺在杂草丛生中，是因为有多少心事要与大地倾诉……永恒的罗马，不是它坚固的城池，不是它将士的征伐，那么它何以永恒？我依稀看见西塞罗从神殿中走出，这位曾经写下《论共和国》、《论法律》的罗马自然法的奠基人；这位抗争专制，终遭杀害的护法殉道者；这位被后人誉为可与恺撒、屋大维媲美的罗马伟人，他端详着我们说：“真正的法律是广泛流传于一切人之中、永恒不变的、与天性相一致的正常理智……我们既不可以对它稍加废除，我们也无权通过元老院或人民使自己不受它的约束。”然后，他转身飘然而逝，留下一个画着巨大惊叹号的背影，我恍然大悟，罗马因此而永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