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静静地映照着古老的绍兴城,青苔斑驳的高高城头上,呜咽的画角,将黄昏渲染得分外悲凉。此时,绍兴城南禹迹寺的沈园里,一位形影相吊的白发老人,拄着拐杖,在雕花青砖铺砌的曲折小径上,踽踽而行,身后,那条孤独的背影,越拉越长。
那荷叶田田清香四溢的曲苑淤塞了!这里,她曾搴裳戏水,人面荷花相映红;那卧波的月牙桥断了!这里,她曾倚栏望月,对月吹箫;那檐牙高啄的亭子杳然无踪了!这里,她曾吟诗作画,浅笑盈盈;那暗香盈袖的老梅枯朽了!这里,她曾倚怀软语情意绵绵……那爿粉壁呢?神色黯然的老人,步履蹒跚,寻寻觅觅……
走着走着,老人突然在一处颓圯的院墙石基边驻足,如雕塑般,默默伫立着,泪眼婆娑。中原北望,山河不复旧山河,他没有流泪;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他没有流泪;铁马秋风大散关,多少将士们马革裹尸,他没有流泪……然而,面对这堵载不住无限愁的颓圯之墙,他流泪了,泪流满面!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人才以袖拭泪,茫然地望了一眼周遭,放声悲吟: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吟着吟着,恍惚中,老人看见他的心上人从翠树掩映的幽深小径姗姗而来,依旧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老人颤巍巍地迎上去,紧紧拥住心上人,喃喃呓语:“婉儿啊,你好狠心啊!四十年了,你一去无消息!婉儿啊,这么多年,你到哪里去了?”回答他的是无言。老人揉了揉泪眼,才发现他抱住的竟是一株丁香树。
老人颓然坐在路边一块青石上,眼里满是迷惘与忧伤。他愣愣地看着一对暮归之鸟相呼相应着隐入蓊蓊郁郁的树冠。听着巢中鸟儿缠缠绵绵的情话,老人意动神摇,眼前,倏地幻现出一幕幕鲜活如昨的景象。
那年,弱冠之年的他,意气风发,做着“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梦。这个报国之梦未能遂愿,然而,这一年,他却拥有了一生中最珍贵的欢乐时光。时光的美丽,因了一个人——他的表妹婉儿!多少个夜晚,红袖添香夜读书;多少个春日,相依相偎于春风花香的沈园!那一低首的温柔,那浅笑嫣然的妩媚,那含情脉脉的顾盼,那优美动人的箫声,那摄人心魂的歌唱,那身轻如燕的曼舞……在花间,在月下,在池畔,在曲桥,在楼头……悠悠绽放!花容月貌的婉儿,才华横溢的婉儿,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婉儿,出水芙蓉、风华绝代、千娇百媚、慧质兰心,这些美丽的词儿,只有你才配啊!
好花为何不常开?好景为何不常在?一帘幽梦啊,太匆匆!母亲啊,您为何那么无情?将一对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心上人活活拆散!母亲啊,功名利禄在您心里很重很重,与婉儿相比,很轻很轻!母亲啊,无后为大在您心里很重很重,与婉儿相比,很轻很轻!可是,母亲啊母亲,孩儿又怎么能违抗您的严令?在那个凄风苦雨的黄昏,婉儿走了,他的心也碎了。凄风啊,你是在为劳燕分飞悲咽么?苦雨啊,你是在为劳燕分飞流泪么?
没有了婉儿,活着还有什么意义?长相思兮,短相忆,相思相忆兮无穷极!筑别馆,幽相会,续鸳梦。濒死的心苗正回黄转绿,母亲,您又拿起了锋利的剪刀!无情的剪刀啊,硬生生将悠悠情丝剪断!孩儿的心在泣血,孩儿的白天也是黑夜!母亲啊,你知道么?母亲啊,温顺本分的王氏女,是您眼中的良妻贤母,但孩儿的心在别处,心伤终需心来治,不对症的药,能治病么?
听说婉儿由家人作主嫁给了皇家后裔同郡士人赵士诚,他有过锥心的疼痛,夜夜失眠!但听说赵士诚对婉儿很好时,惆怅中有了一丝慰藉。爱一个人,当你无法拥有时,那就为她祝福吧!他反复宽慰自己。
都说时间是治疗情殇的良方,为何他却无法将伤怀排遣?一次次花开花谢,一番番春去春回,不思量,自难忘!病去如抽丝。病痛如此,情殇亦然!那个春暖花开的日子,他终于按捺不住内心深处疯长的渴望,悄悄踏上通往城南之路。去沈园撒网,打捞前尘旧梦,或许能给风雨如晦的心空带来一丝温暖罢。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会与婉儿在沈园再次邂逅。在那条他们走得最多的通幽曲径,他来了,她也来了,一切似乎是上天冥冥中特意安排。他望着她,她望着他。那一刻,时间仿佛凝滞。风在呢喃,鸟在浅唱。他与她,却默默无语。不,他们在说话,他们的眼睛在说话,两双蓄满深情的眼啊,点点滴滴地抚摸着对方……
突然,附近的亭子里,有个男人的声音在轻唤她的名字。她恍然醒来,幽幽地叹了一声,玉颜上已是梨花泣露。他喟然长叹了一声——他的婉儿,已是别人之妻了!她牵袂掩面,轻轻啜泣,一步三回头,终于,她那柔弱的丽影,消失在花径深处。
他木然地站着,仿佛做了一场梦。当她的丫鬟送来黄藤酒与美味佳肴时,他的眼,湿润了。在一面粉壁边,他坐在石凳上,自斟自酌,一杯,一杯,一杯……酒能消愁么?不!酒入愁肠,都化作了潇潇泪!突然,他长身而起,在粉壁上奋笔挥毫,瞬间,一阕墨意淋漓的《钗头凤》赫然呈现: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他一遍又一遍地吟着,忽然,他长啸一声,将石桌上那半罐黄藤酒一饮而尽。他记不清那天是怎么踅回家的。他只知道,那天,他的长衫上多处跌破布满荆棘。他暗暗发誓,再也不去沈园了!
然而,就在第二年的深秋,他怀着深悲巨痛,硬逼着自己,又一次踏入沈园。在这个秋天,他的婉儿,如花似玉的婉儿,愁绪盈怀的婉儿,在一个满天风雨的日子,凋谢了!他来,是为了亲眼见证那个凄婉的传说。那爿粉壁前,狂草的那阕《钗头凤》边,并列着另一阕字迹娟秀的《钗头凤》: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倚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读着读着,他的心在抖,他的泪在流。“婉儿啊!婉儿——”他长嘶一声,一口鲜血飞溅在婉儿的《钗头凤》上……
“呀——”一只暮鸦从树梢掠过,凄厉的哀啼将老人从浮思中惊醒。老人怔愣了片刻,泪潸然滑落。他长叹一声,又凄然悲歌: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夜气一层深过一层,在这个无月之夜,老人曳杖而行,缓缓消失在浓黑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