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行歌曲没有几首让我感动的,然而,《大哥》例外。“大哥大哥,你每天在干什么……天你撑着,事你扛着,风你挡着,雨你遮着……为什么大哥你再苦再累,还在忙活着……”每次听这首歌时,心中总会盘纡萦回那潇潇秋雨的况味,而一个负重前行的趔趑身影也屡屡在这苍凉的咏叹中反复锃亮:他奔波在乡村的田间地头山野村寨,踯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工地楼房,他默默地艰难劳作着,肩负着生活中难以承受之重,这首歌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他”,就是我的大哥。
大哥在一所乡镇中学读过两年制高中,毕业后没能考上大学。面对复读还是回家务农这一关乎命运的抉择,在那个漫长而又闷热的暑假,大哥的内心雨骤风急。因家境困难,又有四个弟弟妹妹在读书,十七岁的大哥最终没有如很多同学那样选择复读去挤高考那座“独木桥”,而是回家做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那年的除夕,一家老老少少九口人,一边围着昏黄的煤油灯吃年夜饭,一边合计着全年的收入。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年全家的收入拢共就四百多块,而用于过年的三十块钱还是向邻里借的。父亲忽然神情凝重地对大哥说:“家里就这几亩瘦地,再怎么出力流汗,在土坷垃里也刨不出什么金圪瘩来,你还是学个手艺吧,或许能弄点名堂来,不管哪个朝代有个手艺好孬总能糊饱肚子。”
春节后,父亲就让大哥跟村里的一个木匠学手艺。从此,大哥就开始了长达三年的学徒生涯。在这没有任何报酬的三年里,大哥每天五更就起床,背着几十斤重的各类木工用具出门,晚上常常要到十点多才回家。有时雇主家有二十几里山路,打着松明火把摸到家已过了十二点。为了补贴家用,家里长期做豆腐卖。尽管一天的劳碌很累,大哥却常常硬撑着帮家人推着沉重的石磨磨豆子,或是坐在灶下烧火煮豆浆,往往在干活时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漫长的三年学艺终于捱到头了,大哥开始独自揽活。不久,大嫂过门了。按乡俗,大哥成家了可自立门户。在农村,有个手艺,人勤快些,小两口的日子应该过得不赖,然而,大哥却只字不提分家之事。每次结完工钱,他总是如数交给父亲。他怎能撇下日见苍老的父母与五个弟妹呢?大妹小学毕业尽管考了全乡第二名,却因为母亲身体不好、家境困窘而不得不辍学了,大哥又怎么忍心其他四个弟妹再失学呢?就有不少人说大哥是不开窍的榆木头,有福不晓得享。他对这些风凉话每每一笑了之。在大哥的心里,装着的是“大家”而不是“小家”。二哥、三哥和我都考上了大学,每次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大哥那逢人就说溢于言表的欣喜,那走东家串西家软磨硬泡为我们筹借学费的急切,而今仍记忆犹新。
家中仅有三间破旧的正房和两间一下雨就漏水的小披房,以前,勉强凑合着还能住,大嫂过门后,住房问题十分突出。家里决定咬紧牙根勒紧裤带也要把房子撑起来。
大哥是木匠,各类木材均由他筹办。那年的炎夏,大哥独自一人扛着百来斤干粮到几十里远的大山里伐木。砍几根野栎树做支架,苫上芭茅松枝,在那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这个极其简陋的窝棚伴随他度过了异常艰苦的两个多月。白天,伐木、运木,活计是那样的单调、乏味、繁重,渴了,掬一捧山泉喝,饿了啃几口干粮。夜里,作伴的是阴森森的山林、黑乎乎的怪石、山风中野兽的嗥叫。几十棵脸盆粗几丈高的大松树,是他一斧头一斧头放倒的,又是他一铸一铸截成一段段合用的圆木,然后还是他将这些轻则一百多斤重则二百来斤的圆木,一根一根扛到山下的窝棚边垛起来的。斧柄不知在手掌上磨起过多少茬水泡,掮木的肩头又红又肿,也不知脱过多少层皮。窝棚边的圆木堆一天天大起来,大哥的身体一天天地垮下来。两个月后,当大哥下山回家时,简直成了野人,形容憔悴,首如飞蓬,母亲见了,当即就哭了。
木材由卡车运回来了,这只是完成了盖房子的一项准备工作。大哥又带着家人投入做土砖、运石料、搬青瓦等繁重的活计。从各项准备工作到房子落成,前后忙碌了两年。由于过度劳累,有一天,大哥上茅坑时,大便出血,在茅坑边昏厥了,连吊了几天药水才缓过来。
早些年,木匠在农村还是挺吃香的,打家具、盖房子都离不了木匠。这些年,随着农村生活水平的提高,人们的观念也有了很大变化,盖房要盖楼房,家具干脆买现成的,这样就没有多少木工活了。一年里,大哥多半日子歇在家里,农忙时做些农活,农闲时就去山上砍柴,而收入也随之骤然减少了。眼看村里的那些年青小伙子们陆续外出打工,年关时个中就有一些人一身光鲜地回来,大谈特谈外面世界的精彩,大哥坐不住了,打定主意,也要到外面的世界去闯一闯。
大哥还是干他的老本行,搞木工装修。几年来,他辗转了多个城市,大连、沈阳、天津、青岛……都留下了他漂泊的身影。大哥居无定址,也没有BP机、手机之类通讯工具,我无法向他表达我的挂念,因此,我们之间的联系,总是大哥不定时地给我们打电话,说得多的倒是询问我们的工作及生活近况,对于他自己的情况则谈得很少,诸如又到了哪座城市,生意还凑合,甭担心,会照顾好自己之类的话。问他苦不苦,他很淡然地说:“出来就是吃苦的,跟在家里干农活差不多,习惯了。”我知道,比起一些城里人对民工的那种戴着有色眼镜的岐视,其实体力劳动的苦还是次要的。大哥这些年没少受冷眼与讹诈。有一次,他为一个户主装修房子,结账时户主诡称已预支了五百块钱给他,大哥一向相信别人的诚实,经济往来上从不立字据,结果硬是被户主诈走了五百块血汗钱。我想,此时此刻,满腹郁愤无处言说的大哥,在异乡的街头形单影只踽踽而行的身影是多么地无助与凄凉啊!在外面闯荡的艰辛,只有亲历亲为的人才有深切的体会。然而,每年回家时,大哥只拣那些来劲的事情谈,避而不说“出门事事难”的苦涩。
无论大哥身在何地,每当我们需要帮助时,他总会赶来帮忙。那年我买了房子,准备装修,打电话告诉了远在沈阳的大哥,他马上表示等做完了手上这户人家的活就来帮忙。我说你赚钱要紧,找到活做不容易,等你闲了再来,我先请水电工做。大哥说帮我们省钱就等于赚了钱,装修行业名堂多,光买材料就有许多门道,不懂行的往往买了质次价高的东西还自以为拣了便宜,还是他经手打理放心些。不久大哥就从东北几经辗转赶到江南来了。中午才到,大哥不顾一路颠簸的劳累,下午就去建材市场买各类材料。因为比较熟悉建材行情,为了帮我们省钱,买每一种材料大哥都要货比多家,锱铢必较地砍价。大哥每天起早摸黑地做,两个多月后,房子装修好了,大哥也瘦了一圈。接下来的两年,大哥又从遥远的异地先后赶回来为二哥、三哥装修了房子。
我在江南的一个小城里教书,过着虽不富裕但却安稳的生活。每当我在大街上匆匆走过,看到一些满脸沧桑的民工拎着干活的工具站在街头等活计时,眼前就会浮现出远在异乡的大哥的身影,心中不由默念着:“大哥,你在他乡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