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一年里难得看几场电影。到城里看电影,那是我们贫寒的农家孩子不敢奢望的。乡镇上也有一座能容纳二三百人的简陋影院,隔日放一场,跟城里比,票价便宜多了,老片一毛,新片三五毛不等,然而,满场的时候还是很少见。对于尚在饥饿线上挣扎的家庭来说,花钱看电影太奢侈了。除非有贵客来,又不喜叉麻将、推牌九,夜里无处消遣,就请客人去看电影,这在我们乡下算是隆重礼遇。我们觑准时机,当着客人面,撒泼耍赖,又哭又闹,大人碍于面子,只得允许我们跟着客人去蹭一场。有时,看到贴出的海报上预告几天后有精彩武打影片,会一连几天魂不守舍,实在熬不住,悄悄溜到鸡窝里掏两枚蛋,到影院门口不声不响地塞给看门人,他手一挥就放进去了。因为没有买座位票,缩在旯旮里,蹲久了,两腿麻木,想站起来活动活动,常常一个趔趄跌倒,但这丝毫不影响观看的兴致。以上情形是不常有的,因此,我最盼望的还是去看不用花钱的露天电影。
那时候,我们乡里殷实人家办喜事,作兴放电影。谁家放电影,大都十几天前就放出风来,很快传遍了远远近近的村庄。最兴奋的莫过于我们这些孩子们,有事没事,凑在一起,掰着指头数日子,七嘴八舌争论放什么电影,其实所谈的都是些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捱到了那激动人心的日子。三两口扒完晚饭,就急急火火走东家串西家扯着嗓子吆小伙伴出门。家中大人通常也去,但他们不慌不忙,根据路途远近,揣度动身时间。路近,他们任由我们扛着凳子先去抢占有利位置;路远,不放心我们早走,怕我们惹是生非。趱十几里山路看电影并不鲜见。一路上,会遇上一拨拨人,有老有少,大人们互相热情地打招呼,我们则似撒欢的小马驹前后乱蹿。队伍像一道道出山的溪流江入长河,不断壮大。若是星月黯淡的夜晚,蜿蜒曲折的山路上随处可见流动的火把,有一支两支的,也有一溜儿十几支的,煞是壮观。
放映场地多在宽阔的打谷场,放映机搁在场中央,场地的一角戳两根硕大的竹竿,系上幕布,一个简易露天影院的基本要素就具备了。来得早的,用各色板凳椅子横七竖八地挤满场地,零星地坐着一些人守着,其他的人则四处转悠,等到放电影时,才挤挤搡搡涌入。放电影前,整个场地人声鼎沸,父母呼喊子女声,小孩哭闹声,大姑娘小媳妇被“龌龊鬼”摸了奶子捏了屁股发出的惊叫声、咒骂声,穿着花衬衫留着长头发的小青年怪叫声、口哨声……直到开始放映,喧哗与骚动才渐渐退潮。
如果是新片,我们的劲头比较高,能耐住性子看。老片,倘是武打、侦破、惊险之类,哪怕已看过几遍,也照样兴致盎然。最厌烦那些戏曲片,一唱老半天,站着唱,坐下还是唱,索性不看,三五成群地在人堆里蹿来蹿去,全然不顾身后惹来的一片斥骂声。刮风时非常有趣,幕布随风摆动,图像也跟着变形,荧幕上的人一会儿歪着脑袋,一会儿乱扭着身子,丑态百出,逗得我们哈哈大笑。玩累了,我们各各缩回到大人身边,心不在焉地看电影,倦意袭来,不知不觉中,眼皮慢慢耷拉下来了,往往不到电影散场就歪倒在大人怀里,酣然沉入梦乡。乍然醒来,揉着惺忪睡眼,愣愣地问一声:“放到哪儿了?”引来大人的嘲谑——原来已经躺在家中的床上,或是正伏在匆匆往回赶的家人肩头了。
我所在的小区广场上,近年来也时常放露天电影,路过时,我总要驻足观望一阵,脑海里每每浮现出童年在乡下看露天电影的诸般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