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仇视一座钟,一座会唱歌的钟。
十几年前那个让人心神不定的闷热之夜,尽管它唱着动听的歌,但我对它的仇视随着时间的推移而疯长着。那可是高考之夜啊,它在不该唱歌的时候唱着歌。
高考期间,我临时租住在小城东北角的一户人家。之所以未住宾馆,是因了“高人”的指点。这位高人是我们的语文老师——一位热衷研究易经者。他的家中经常有小城的官员与商人来访,占卜吉凶。
在高考这一人生的重要关口,虽然我是无神论者,但眼见得学友们纷纷到老师那里探问“天机”,也按捺不住了,前往求卦。占卜云:“利东北。”考前一天我便欣欣然到小城东北角的一户农家住下了。现在细细回想起来,老师称得上一位心理医生,他为我们占卜可谓用心良苦,是为了从精神上给予我们最大的支援,因为高考在即,鼓舞信心是最重要的了。所谓占卜云云,不过借其在人心中积久的威信,恐怕他自己也未必相信罢。
七月流火。那年的七月,尤其酷热。这户农家座落在树木环护的小山坡上,挺安静的所在。我暗自庆幸,找了个好地方,正可养精蓄锐,以便次日上场搏杀。
是夜早早就寝。密不透风的葛布帐里闷热无比,帐外则聚蚊成雷聒噪不已,久久难以入眠。无奈,在室内焚起蚊香醺之,蚊雷才渐渐消停。闷热依然。那户人家没有电扇,我只能猛摇芭蕉扇,仍出汗不止,睡在草席上,粘粘的,腻腻的,特别难受。我忧心如焚,辗转反侧。
夜渐深,蚊遁去,热稍减。我暗下决心,反复念叨,该睡了,睡不着明天可要考砸了。然而,眼虽阖却怎么也睡不着。刚有了点睡意,却被农家客厅里的那座整点报时的大钟驱赶得无影无踪。先是报时前的歌声,旋即是“当当”的报时敲铃声。这准时出现的歌声与铃声,在寂静的夜里来得尤其夸张。在浅度睡眠中,因歌声在先,我最怕那单调的歌声,那简直是追魂乐,其来也,意味着又一个小时过去了。我心惊神竦,默数着接踵而来的一下又一下令人心憷的沉重铃声。惶恐地听着那歌声一遍又一遍地来了,“当当”的铃声由少趋多地敲着,那歌声与铃声仿佛是一把刀,在心头割着,又似一把大锤,敲击着耳膜。古人形容蟋蟀扰人清梦说其声尖如割,诚哉!那一夜,我真正深味了“先歌夺人”之苦。在焦虑与痛苦中煎熬,我对那座会唱歌的钟恨极了,真想从床上爬起来找个什么家伙把它砸烂。大概熬到了凌晨三点多,实在架不住了,我才进入似睡非睡的迷胡状态。
早晨七点就起床了,只觉晕头昏脑的,赶紧喝了两支葡萄糖浆,用完早餐,便匆匆赶往考场,进考场前又喝了两支葡萄糖浆。总算把第一场考试撑过来了。下午依然靠几支葡萄糖浆维持精力。
我向房东大诉苦衷,后两天晚上,那座会唱歌的钟总算缄默了。尽管天依然热,但入睡要早多了,质量也高些。
而今,每当提起高考的那段艰难岁月,我首先想起的就是那座让我耿耿于怀仇恨有加的钟——会唱歌的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