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牛嫂送走陈晓明,眼皮跳个不停,整个下午都心神不定。厅子扫了又扫,桌椅门窗抹了又抹。端个杌子坐在吊脚楼上,望着对岸发愣。河滩上老孱头在扎竹排,不时走近楼脚,说几句挑逗话。若在往日,牛牛嫂决不会轻饶他,非骂个狗血淋头不可。打情骂俏说荤话,这五里摆沿河岸,牛牛嫂可是出了名的。牛牛嫂今天没兴致,啐了一口,“砰“地关上棚门。
回卧室取出针线,缝起毛毛衣裳。这是托人从下江口岸捎来的洋花布,红底白花精致极了,还散发着一股淡淡清香。牛牛嫂捧在胸口嗅着,禁不住摸摸肚皮,竟羞红了脸,笑了。也不知是男是女,等下个礼拜,一定请王干娘相一相。这王干娘相得很准,就是太贵了。捉捉脉,摸摸腰臀就要一升米!不知像自己还是像他!像谁都要得,就是不能像驼子。像驼子受一辈子气,窝囊死!驼子真窝囊。嫁几年没动静,跟他才偷了几回!他真野!蛮得像头牛。驼子还取名牛牛,屁用都没有,软蛇一条。他那个野啊,才叫男人哩。牛牛嫂幸福地伏倒在床上,咯咯直乐:“还怕像驼子,怎么会像驼子呢?”
缝着缝着,又没了心情,心飞到王田里去了。自己两个男人都在王田里啊。那老吴剥皮早就该死,少剥皮也该死。想起老少吴剥皮,牛牛嫂恨得牙痒痒。缝针狠狠地扎下去,好像那花布就是吴家老少。那针从顶针上滑落,扎到手指。手指沁出血珠,牛牛嫂放在嘴里吸。好似在吸仇人的血,粉腮凹成酒窝。牛牛嫂对吴府太熟悉了,打出生起就在吴府。牛牛嫂三代在吴府当家奴。男做家丁,女为厨娘。父亲在一次宗族械斗中丧生。她八岁时,母亲跟一个湖南来的割禾短工跑了。她便成了刷痰盆,倒马桶扫地的杂使丫环。也就在那年,她遭吴剥皮的少公子猥亵。吴剥皮的少公子那时还在湖北讲武堂读书。每年返乡,少公子都要把她喊进内室蹂躏她。十来岁的女孩折磨得面黄肌瘦,没了人形。被吴剥皮大太太发现,念在几代家奴的情份上,可怜她,把她要到身边,吴剥皮的少公子从此不敢放肆。在吴大太太身边,就像进了天堂。吃的是鸡鱼鸭肉,穿的是绫罗绸缎,用的是花露水、玻璃镜。除了替大太太叠衣铺被,端茶送水,就是陪大太太去别的大户人家做客玩牌。秋冬季节,还陪大太太去长沙、武汉住上一阵子。几年下来,竟出落得十分标致可人。经常跟随大太太之故,学得大家闺秀风姿,浑身也就透出些洋气。后来,吴剥皮看上了她,非要娶她做七姨太。大太太与刚娶进门的六姨太小黛玉联合反对,家里闹得鸡飞狗跳。老吴剥皮仍然不死心,牛牛嫂以死抗争,跳了义宁河。后被人救起,这才作罢。不久大太太得了痨病死去。她失去保护,逃跑无门,寻死又不成。地位一落千丈,跟厨房粗使老妈睡柴棚里。吴剥皮经常找机会调戏她。此时,吴少公子也回到家乡,做了三县民团司令。吴司令更是软硬兼施逼她就范。走投无路的她,心一横,决计作弄这老少畜牲。在一个夜晚,将父子俩同时约到柴房,自己穿了亵衣等着。父子柴棚相见,狼狈不堪。但从此都不敢对她有邪念。老吴剥皮令人将她毒打一顿,少剥皮贴了嫁妆,把她许给了吴府奴才驼子牛牛。
美貌少女从此成了牛牛嫂。牛牛嫂对老少吴剥皮恨之入骨。
牛牛嫂感到一阵恶心、呕吐。急忙扔下手中针线,到门口阳沟蹲下。胸腹间翻江倒海似的难受。也没吃什么东西,吐出几口清涎。她握着拳抱在胸轻轻地捶,蹙眉娇吟,靠在门槛上。老孱头老婆从门口经过,关切地问:“她牛嫂,病啦?瞧郎中去?”牛牛嫂摇摇头,给了她一个甜甜又羞涩的笑,暗示不是病,是一个女人都知道的经过。老孱头老婆做了一个暧昧的姿势,露骨地说:“哪个野汉子搞的?好家伙。”
“哪像你!从你身上爬过的野汉,就跟这街上过的兵一样,多得算不清!”牛牛嫂回敬道。“我才不信!那驼子耕了好几年,地还是荒的呢。”“你爱信不信,不与你娘相干!你拎个篮子干啥?”“这后面凤凰山上的野山枣熟了……你去摘!想吃酸的是吗?”“多谢骚婆子哟……你可要把你家老孱头看紧啰。那老骚鸡公。”“他是三百斤的野猪——嘴硬!下面呀,软蛇死蚕扶不上壁!”俩人笑成一团。
“喂,你不去吗?去王田里打牙祭。”老孱头老婆说,“吃他老剥皮的白米净饭,带一篮干潲水回来。”
“我才不去呢。”牛牛嫂说,“你也莫去,他家东西不干净。”
“他家不干净?怕什么?他家肮脏,饭菜不肮脏。”老孱头老婆说,“你家牛牛还不是吃他老剥皮的饭么?”“你要去你去吧。今年不比往年,怕吃亏呢。”牛牛嫂小声说。老孱头老婆诧异道:“吃什么亏哟。人家吃得,我怕啥?莫不要我交钱?要钱没有,给他鸟毛!”牛牛嫂还想说什么,话到唇边,忍住了,只是叮咛了一句:“还是小心!动静不对,早点回屋来。”“你不去就算了。我邀麻子娘去。那瞎眼婆一年到头吃不上一块肉。”老孱头老婆返身离开。“记得哟,凤凰山上枣子正熟着呢。”
牛牛嫂心情格外沉重。回到屋内,也不想缝衣了,歪躺在床上想心事。
牛牛嫂出嫁十分风光。送亲的队伍从吴府出来,东门渡口进城。喜炮手,锁呐锣鼓,花轿,陪嫁仪仗,送亲的丫环老佣,还有吴府派的荷枪家丁,逶迤而行,足有一里长。在八贤祠放了两筐炮竹,转到衙门前,再经卫前街,又游行到黄土岭。一路上把沿街看热闹的女人们,羡慕得落泪。都说女人一生有这么一次,做牛当马都值得了。吴府有个老辈手里传下的规矩,两代以上的家奴嫁女,视为亲族出嫁,以娘家身份操办。牛牛嫂是以吴府娘家至亲身份嫁给驼子的。街仿邻居们有时候把牛牛嫂戏称吴府奶奶。这其中的难言之隐,牛牛嫂把它深埋心底。不过,牛牛嫂也常常不自觉享受吴府亲戚身份带来的虚荣。驼子在吴府依旧当差。日子过得不算宽裕,但一日三顿饱,衣服铺盖依时得体。吴老太爷与少公子吴司令,上县衙党部商会办事见客,偶而也上她家坐坐喝茶。
一时间,人们也就不敢欺负这对由柔弱女加残疾汉组成的家庭。
后来,这吴家老少两代多来了几次,人们就不再尊重她了。每当她送吴府人出门,都能遇到躲在门逢后面的异样的目光,听到不怀好意的暗笑。牛牛嫂不知暗地里落下多少眼泪,经常无缘无故揪打驼子,心里恨铁不成钢。牛牛嫂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一些轻薄男人,街面上的光棍泼皮,有半夜敲门扔石头的,有碰面说下流话,捏手摸身的。一天,在一条小巷,牛牛嫂被人拦住,几个人上来脱她的裤子。牛牛嫂呼天号地,引来不少人围观,却无人出手相救。受尽侮辱的牛牛嫂,一头撞在墙上,鲜血满地,昏死过去。遇上舵把头陈晓明经过,三拳两脚把无赖们打跑。那几个无赖不服,纠集精武堂的师徒,守着一次机会把陈晓明狠狠地打了一顿,还砍去一只指头。船帮见把头受害,挑起了一次更大的械斗。烧了精武堂,驱散师徒,将捉住的无赖扔入深潭溺毙。
牛牛嫂将陈把头堂堂皇皇接回家,精心伺候。
经过这次磨难,牛牛嫂变得勇敢起来。打架骂街,上房掀瓦,啥都不怕。成了谁也不敢惹的俏悍妇。从此,街面上人家暗地里称她作把头老婆。有把头罩着,牛牛嫂扬眉吐气。
很快,牛牛嫂陷入情网。把头三十出头,刀枪丛中出生入死,嫖赌逍遥,过的是今日有酒今日醉的日子。把头有很多女人,却从未对任何一个女人动过真情。当日也是路见不平出手相救,没别的企图。后来听人私下传言,牛牛嫂与吴府父子有染,更是恻目。牛牛嫂全没理会到这些。把头成了她心中的英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闭上眼就想把头,睁开眼更想把头。几天没见,失魂落魄,茶饭不香。把头面对风情万钟的牛牛嫂,心底十分鄙视。在一次酒足饭饱之后,像是要把满腔的鄙视发泄出来一般,粗暴地占有了她。牛牛嫂竟兴奋得疯了似的,表现出异常的满足与幸福。
陈晓明却吓坏了,半个月不敢再见她。牛牛嫂还是处女!把头感到从未有过的惭愧。牛牛嫂的形像瞬间高大,成了心中的仙女。后来,他俩不断偷欢。
牛牛嫂发现自己怀孕了。牛牛嫂成了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在她眼里,一切都变得美好起来。驼子也变得可亲可爱。驼子一回家,她就忙不迭端茶送水,殷勤体贴胜过以前百倍。驼子受宠若惊,便更努力地替主子做事,讨主人欢喜,要些奖赏,送给女人。牛牛嫂发觉自己变得提心吊胆了。她要牵挂两个男人!听说哪里打打杀杀,就六神无主。不过,她更牵挂的是把头。她觉得把头是干轰轰烈烈事情的人,不像驼子那么甘为人下人。她不阻拦把头,心底竟希望他能像驼子那样落下个残疾,好留在身边,与自己厮守,等待孩子的降生。不招人显眼,不惹事生非。无声无息过平安日子。牛牛嫂学着老太太模样,在自家设了神台,天天烧香求菩萨保佑。
牛牛嫂躺在床上不知不觉睡着了,直到太阳西下才醒。腹内又一阵翻江倒海般搅动,口涎溢出。记起老孱头老婆的叮嘱,挽了挽散发,胡乱找根绳子扎住,迈开三寸金莲往凤凰山走去。
牛牛嫂放慢脚步,山下那一带店铺是祥盛里。客栈、瓷器店、茶庄、当铺、轿行一家挨着一家。张家的产业。张家可是大户,祖上在皇上跟前做官,有钱有势。听说在乡下也有田地,不会比吴家差。吴家能比么?牛牛嫂鼻子哼地一声,涌出一股恶气。除了吴大奶奶,吴家没好人!是恶霸!是害人精!个个长得贼眉鼠眼。男不认字女不描红!人家张府那才叫大户人家哩。个个知书识理,人人有模有样。男的赛潘安女的赛西施。走大码头过东洋!牛牛嫂摘了些野果,用衣襟兜着,找块大石头坐下,慢慢嚼着,紫红的果汁从嘴角流出。牛牛嫂抬臂在嘴上抹动,盯着客栈出神。
牛牛嫂记得三老板,十几年前的三少爷!吴大太太还没死的时候,经常去张府玩牌。有一年夏天,几个府的奶奶约在张府打麻将。牛牛嫂一个人坐在花园里看蝴蝶,冒出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孩童。孩童长得像画上人物般俊秀,还说一口官话。孩童自报家门,原来是张府的三少爷,一直跟父亲在浔阳上学堂,回老家来歇伏。牛牛嫂那时还是个小姑娘,刚跟了大奶奶不久,一副病歪歪的样子。孩童先是惊讶地打量她,继而,煞有介事地捉了她的手摸脉,还非让她吐出舌头看不可!最后郑重其事地告诉她不碍事儿,做做体育就好了。拉着她去看鱼看花还勇敢地爬上石榴树摘石榴。不久,张府送三少爷返回浔阳府。吴大太太也带亲生女儿金花去汉口,两家同路。兵慌马乱,道上不安全。两家便合雇了一艘大船,各带着家丁佣仆上路。先顺义宁河流而下,经武宁至永修涂家埠,再换火车抵浔阳。浔阳有洋轮上水去汉口。一路上,张三少爷与自己玩家家,哭着不肯分手。这次远行给牛牛嫂留下了难忘的记忆。
从那以后,牛牛嫂再也没见到过三少爷。
这是一段很遥远很遥远的记忆,牛牛嫂早已尘封起来。把头陈晓明竟与三老板在一块做事情!这是牛牛嫂怎么也想像不到的。把头真有出息!革命真是好!乡下人革命,城里人也革命。不是革命,人家三老板怎么与把头搅一块了?听把头说,革命就是把富人家的东西,抢来分给穷人,富人要是反抗,就砍那些富人的头。张府那么有钱,怎么也干起革命生意?莫非还有比张府更富的人家值得抢么?
牛牛嫂百思不解。想不明白,牛牛嫂索性不想了,大口大口吃着野果。酸甜的果汁令她浑身畅快。有人说过,喜欢吃酸甚过吃甜,八成是男的。是个男的多好!像三老板那样英俊!牛牛嫂被自己这个荒唐的念头吓呆了!怎么能像三老板呢?“不要脸,不要脸。”牛牛嫂满面通红,心跳得厉害,好像要蹦出胸口。狠狠刮着自己的脸,又打了两下,方才平静。“三少爷不知长成什么样子了?”牛牛嫂胸口又猛烈撞击起来,涌起一股想见见三少爷的冲动。这念头瞬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牛牛嫂抱头缩成一团。“做梦啊。”牛牛嫂悲哀极了。自己这么卑下,三少爷那么高贵!自己是什么人啊。这么脏,名声这么臭!他能见自己?再说,三少爷能记得那么多年前的小姑娘么?
“别胡思乱想了,过你的安份日子吧。”牛牛嫂站起来,望望远处的祥盛里,看不见一个人影,一脸惆怅回家了。
老孱头老婆正焦急地在自家门口左顾右盼。远远看见无精打采的牛牛嫂,欲呼又止。指指嘴又指指门内,像热锅上的蚂蚁。牛牛嫂心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涌来,差点又要吐!老孱头老婆把她拉进门,说:“牛嫂,别慌。你可要挺住了……”牛牛嫂点点头。
“没有过不去的坎……谁家都会遇着天灾人祸!” 老孱头老婆安慰道。
“老不死,到底啥事?你说呀。急人不急人!”牛牛嫂越发心慌。
“你听好了,我说……你要坚强。今天王田里吴府开百鸡宴。把头去王田里抢劫,被吴剥皮捉了……你准备香火草纸收尸吧!”老孱头老婆心有余悸。“那场面哟死多少人!”喀嚓“,一刀一颗脑袋。砰,一枪一个……我得躲躲。大兵捉人呢,去了的都要捉……”
牛牛嫂不知道老孱头老婆怎么走的。只觉得天旋地转,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牛牛嫂做了一个恶梦,无数奇特的景像、无数狰狞的鬼脸,总在她头顶盘旋。她想大声喊叫,喊不出来。想用双手推开死死缠着她的恶鬼,那些鬼脸不仅没赶开,反而压上身来。她怕得要命,却连手指都无力动弹,嘴唇翕动得几乎不能觉察,轻轻的气息吹出自己都不能分辨的字:“不要……啊,救……”
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头颅裂开,窜出无数条毒蛇,在她的颈脖上狠狠噬着。她陷入更深的昏迷。毒蛇变幻出吴老太爷的可怕的老鼠眼,一会而又成了吴少爷的手,冰凉冰凉,透彻脊髓。牛牛嫂浑身发寒,大汗淋漓,感觉到寒光闪动,面门一阵冷战。她从昏迷中惊醒。与她同时受到惊吓的是一只尺多长的老鼠。“嗖”地窜出去老远。她竭力睁开双眼。
室内昏暗,屋外灯火荧荧,早已入夜。
牛牛嫂坐起来,摇摇晃晃去厨房,从缸里舀水净身洗澡。水缸却没水了。
牛牛嫂回屋从床上摸出把解腕刀,抱在胸前,出门下了河岸。走进半人高的芦苇丛,赤脚踏在湿软的沙土里,悄无声息。有人不怀好意跟在后面。芦苇尽头,宽阔的沙滩与河水相接。星光下显得十分恬静。牛牛嫂轻轻哼起摇篮曲:“月光光,夜长长,宝宝睡摇床;娘娘摇,摇呀摇,摇到外婆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