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人声嘈杂,热气腾腾。不少人在里面忙碌。驼子十分奇怪,半夜三更热热闹闹,难道这帮强盗明天办喜事?厨房正中吊着马灯。俩人刚从暗处进来,强光耀眼,几乎同时手搭凉棚,眯起双眼。驼子看个真切!满厨房,有磨豆熬豆浆的、淘米的、烧柴的、担水的,捞粉、捣糯米糍粑的,剥茭笋、剁辣椒、斩骨头,还有拔鸡毛、鸭毛、狗毛、兔毛、切猪肉烤羊腿的;有坦胸露背挽胳膊捋腿的蓝衣人,还有几个愁容满面的和尚;有蓝衣人蹲在旁边瞧热闹;靠窗围着四个白衣人,吵吵闹闹打麻将。
驼子看得发呆,口水直流。哨兵唤过驼子,小心翼翼绕过白衣打牌人,搬块大木柴桩让驼子坐下,又令烧火和尚乘上大碗冷饭,从铜镬里舀碗热鸡汤送过去,自己则去看滤豆腐渣的蓝衣人。和尚极不情愿地把饭、汤端上,只一搡,热汤泼去小半,驼子不敢吭声,低头淘了冷饭,埋头吃着,连吃了四碗。驼子吃饱,见哨兵看滤豆渣,也涎皮过去,问哨兵讨烟抽。“你他妈的得寸进尺。好享福!”哨兵正抽着,白了驼子一眼,狠吸几口。因为太用力,两腮深陷。“啪!”哨兵将旱烟杆在脚底磕磕,火星溅落。哨兵用手掌在烟嘴抹抹,猛地塞进驼子怀里。“老子服伺你,前世欠你的债!”
滤渣人挤挤眼,问哨兵:“这老倌子,哪里来的?”“于司令从河里捞上的。”“呵呵,我还以为是浏阳相公党呢。你们看这打扮,不像么?”“嗯,还蛮像的。”“穿一身白!披麻戴孝。你从那里弄来?这驼背佬穿着像死了爷娘。”
“小声点。”哨兵扮个鬼脸,偷偷指指打麻将的白衣人,“别惹恼他们。”
他们的对话让驼子感到莫名其妙。驼子不敢问,四周望望。正碰见白衣打牌人惊讶的目光。驼子感觉那几个白衣人不是善角儿,低头不敢对视。
哨兵打个哈欠,说:“得走了。于司令说醒过来就带过去,等着问这驼子话的。于司令说河上游是义宁县,义宁县与平江县连着呢。这驼子从上游漂来,找这驼子问问义宁县情况。”
“于司令,挺有心机!”滤渣人停下手中活,压低嗓门说,“喂,是不是要打回平江县?”
“不晓得。这不正在与苏相公谈判么?不然,这两天伙食怎么这么好?”
“什么好谈的。散伙!他走他的阳关道,我们过我们的独木桥。”
哨兵警惕地四下里看看,见白衣人正注视这边,便不再说话,赶急拉过牛牛,与滤渣人含首告辞。
出了偏殿,传来一阵凄厉的叫声。驼子害怕,低声唤哨兵:“军爷,长官……这是去哪里啊?”哨兵侧耳听听,说:“看把你吓的。我叫潘虎,别一口一个军爷军爷的。走!别怕。”
来到小耳房。昏暗的神灯下,七八个汉子有坐有蹲有站,还有趴在地上。不知这里供奉的哪路菩萨,供案上的泥木塑像倒塌。有人聚精会神在刮神龛上的鎏金。门口两辆独轮车,几个瘪布袋扔在上面。门槛里面放着箩筐油桶陶罐。几个汉子按住地上的人,嘻嘻哈哈地用竹片鞭打。那竹片长长窄窄薄薄,闪着暗亮,一打一弹,那地上的人一面挣扎,一面杀猪般嚎叫:“军爷!莫打!莫要打……哎哟,哎哟!我不是土豪啊”
哨兵潘虎朝地上的人看一眼,问:“都三更半夜了,还‘吊肥猪’么?”
“我不是‘肥猪’,不是土豪……哎哟,别打了!”挨打的人像盼到救兵,哀求道,“放了我吧,长官。我还有老娘,还有老婆孩子哟!哎哟,行行好!”
“潘哥,这家伙嘴硬!还说不是土豪,是什么人?”打得更凶。
“我是他家的长工呀……”
“你是地主土豪的狗腿子……”
“我的娘!真的是长工呀。土豪让我给你们送粮食呀。”
“长工?长工更要打!谁让你给土豪家做长工?替土豪卖命就要打。”
那人苦苦哀求,说自己没田没地,不给土豪做长工就没饭吃,一家人会饿死。有人骂他没骨气,宁肯饿死也不帮土豪做事;有人教训他,不要卖命要革命。那人磕头如鸡啄米,说回去就不干了就革命,只是不知革命的生意好做不好做……
潘虎恼了,骂道:“真是愚昧。打!狠狠打。我要你长记性。革命不是做生意,不是请客吃饭!是造反。”
又一顿暴打。
“军爷爷,我记住了,记住了。革命就是吊肥猪……不是请客吃饭,是造反……哎哟,不要打。饶了我……”那人气息奄奄。
“还给土豪做长工吗?”
那人摇摇头:“不……”
“还给土豪推车子吗?”
又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补充道:“土豪家里没人推得动车。我要不推,就没人啊。这么多米、菜就送不到军爷爷的手里呀……”
这话把大家说得不知如何应答。潘虎叹气道:“没想到这么落后。放了吧。”
“多谢军爷。多谢!”那人艰难地爬起来,朝门口独轮车走去。有人抢步上前,举起大刀噼哩叭啦把独轮车砍个稀烂,布袋斩成碎片。那人见状又放声大哭:“天啊。那是土豪家的车呀。我拿什么赔哟……这怎么得了。”
“不准哭!再哭把你也砍了。”有人凶狠地喊,“土豪的财产不能留!”
那人坐在门槛上,两眼直勾勾望着那堆碎木头:“活不成了,活不成了。”
潘虎静静地看着他,叫人给他两块银元,把他抬到庙外的山路上。
屋里还有俩老汉,是来还东西的。潘虎指指地上两个大口袋,其中一个鼓囊囊的还散发着肉食腐臭,问:“老俵,分给你的猪肉,怎么送回来了?”
“财主土豪以后回来,怎么得了?”一老汉陪着小心说。
“怕什么?我们不怕掉脑壳,打土豪斗地主,分了财物给你们,还退回来?”
“军爷大人,这东西是人家的,人家做过记号。”二老汉从袋中随手取出一件灯盏,指着底座说,“看,有名有姓。”
人们凑近来,骂出声:“狡猾。土豪真狡猾,果真做记号。”“等你们走了,人家回来挨家挨户搜。”“敢吗?”问。“敢的。到官府告我们是强盗,还得坐班房。”一老汉说。“这土豪他家老三也在军队上的。去年过兵,跟去了。打吴大帅立功升排长……”“真的?”答话人声音竟有些颤抖。“当然真的。县党部大红喜报送家来。人家土豪儿子当官带兵,说不定哪一天回来,怎么得了?”
潘虎想想,点点头。“这样的话,真是不太好办……物件不要,也就算说的过去。猪肉也不敢要么?肉上没记号呀,吃肚子里谁知道呀?”
“大人,话是这么说,可还是要请贵队伍一并收回呀。”二老汉壮胆说话,“老朽痴长几岁,村里人让我们做代表。我们也就来了。东西不敢要万万不能要呀。”
潘虎听老汉这么一说,来了兴致,吩咐找来两张板凳给他们。“坐下,老先生。还是穷苦人代表哩。看你有什么理由,为什么万万不能要!”
“官长,老朽是乡间土郎中。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靠采药看病养家糊口。粗茶淡饭,不贪意外之财,不饮过量之酒。读圣贤之书,行君子之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登堂入室哄抢所得,无异为盗为匪!断然要不得,要不得!坏我一生清名。”老汉说得真切,但不敢大声,不时打量四周,观察别人的反应。
潘虎嘿嘿一笑说:“嗯,不要拉倒。你不要,别的穷人要。反动派压迫,命都不要了,还要清名作甚!”
“官长,话不是这样说的。大清朝乃文明礼仪之邦……哦,大清国,不,大民国,大民国子民不是那蛮荒化外之民。凡事要讲个王法,讲个家法。不能犯了天条。想拿人家衣物就拿衣物,想烧屋就烧屋,想吃肉就杀别人家猪……”老汉说着,情绪渐渐激动。
话未说完,遭人断喝:“呔!酸秀才,你在帮谁说话?那些财主土豪都是豺狼虎豹。不出伕不完粮,却要穷人出伕完粮!才是野兽呀。”
“这位军爷,莫恼莫恼。”老汉陪笑道,“老朽不是帮财主说话。只是说做人的本份话。只讲忠孝仁义。贵队伍的东西为什么不能要呢?”老汉停顿下来,犹犹豫豫不敢往下说了。
潘虎扬扬手,满不在乎道:“老先生,说呀,怕什么?反动派把什么都骂过了,匪呀盗呀,共产共妻、红毛绿眉!还怕你骂?保证不打你。往下说。”
“要了贵队伍的东西……是,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因为这东西是不忠财不孝财不仁财不义财。”老汉憋足劲终于说出来。话一说完,连老汉自己吓呆了,全场鸦雀无声。
过了很久,潘虎爆发一阵狂笑。狂笑过后,阴沉地说:“老头。骂得好。你比国民党反动派还会骂!”
老头拼命抑制住浑身的颤抖,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为了掩饰内心的恐慌,“霍”地站起来,碰翻了小凳,竟未发觉,慌张中又复坐下,仰面跌倒了。没人敢笑,也没人说话。老头又爬起:“光天化日之下夺人钱粮,分之瓜之。蔑视王法,践踏纲常,谓不忠;捉了主家富户,剃光头挂牌,拔胡须戴高帽,戏弄长者,犯上作乱,不孝也;再说那主人有田地,富户有积盈,并非天上掉馅饼,也是苦苦挣来。虽有巧取豪夺者,欺行霸市者,终究是少数。且古已有之,历朝历代有之,非我大清国……呸,又说错了。军爷饶我。非我大民国独有!古语说,成家好比针挑土,败家犹如水推沙。千真万确啊!闹农会,三代积累,化为乌有!一生懒惰翻作殷实户,几代勤劳顿作要饭人!这、这、这还有义字可言么?老朽以为,长此以往,忠孝仁义尽毁,宇宙自然皆亡。”
满屋人并未注意听,搬米搬油顾自忙着手里的事情。只有潘虎耐着性子听,虽听不太明白,但从老汉激动的模样与只言片语,已经懂了。是在变着法子中伤农会,绕着弯儿咒革命。潘虎想,给你财物你不要,给脸不要脸,还伊伊呀呀说酸道理,讲忠孝仁义。哼,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潘虎恨得牙痒痒,问:“老先生是不是在讲孔夫子的大道理?”
“正是。”老人说。
“弟兄们,既然人家不要我们的东西。那就算了,送客。”潘虎喊。
“多谢,多谢。不送不送。” 俩老汉见大伙都没特别举动,如获重释,急忙迈步出门。
“喂,弟兄们,老人家要走哟。咱们得给点规矩哟……”潘虎说。这是暗语,只有弟兄们懂得。弟兄们听说,一惊一喜。惊的是从未对老人给过“规矩”,喜的是又可以寻开心了。“地主的说客!”潘虎指着他们怒吼。没等老汉反应过来,就被双双按倒,给规矩——打二十竹板。驼子把这一切看得真真切切,心里一阵一阵地狂跳。他悄悄往后退走。想趁着这阵狂乱,溜出破庙。
“跟我走!死驼背。”潘虎把驼子喝住,大步出门。回头对地上的老汉,咬牙切齿骂道:“读书读的!孔夫子把人都教成反动派了。以后但凡见到夫子庙,他妈的统统放把火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