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子跟着潘虎来到正殿。潘虎让他站在廊柱子后面,躲着别出来。驼子卷缩在柱后探头窥视。潘虎看见,将驼子摁到地上,低声说:“蹲下。别动,等着。”说完,走上殿,到东排为首的大汉身后,嘀咕会儿,便在第二把交椅位置坐下。
正殿点着洋油汽灯,照的屋内亮堂堂,显得喜庆热闹。还扎了松明火把,四周布满岗哨。中间对放着两排桌子,隔着大约五尺宽。桌子后坐着人,互相板着脸怒目而视。东面的人穿着挺有趣:短褂、缎子马甲,挽袖口着长绸衫,赤膊肩头搭条汉巾、蓝衣敞怀。西面大不同:为首的穿着笔挺的灰军官服,接下是白对襟大褂。
驼子的目光随着潘虎转,见他坐那么前的位子,心里“咯噔”一下。原来带着自己转了半天的不是普通哨兵,竟是一个头目。心里立刻不安,偷偷周围情况,觉得无人注意,想逃跑,顺着那柱子倒影慢慢往后挪,倒退一脚出了大殿门,另一脚在殿内,刚贴着墙根站起,感觉到身后有异,顿时汗毛直竖。一个黑影立在身前!淡淡月光下,好似这古刹壁走下来的罗汉。喘息之间,那黑影欺身上来,张开血盆大口!驼子下体发热,浑身瘫软,做声不得。驼子下意识地摸摸裤子,吓清醒了:尿湿裤子!
长矛抵住后脖,黑影开口说话了:“兄弟,别害人了。回去。你这熊样子,也跑不了多远的。”驼子觉得后背凉嗖嗖地。又羞又怕,一声不吭缩回来。
黑影闪身不见了。驼子又蹲到刚才那柱角阴影里。想想刚才,越想越羞愧,越想越不自在,恨不得有个地缝钻!咋那么没用呢?尿裤子了!三岁娃才尿裤啊。一个大男人还这样。以后怎么见人呀?“鬼,真丢人呀。”驼子狠狠地搧了自己耳刮。驼子不能饶恕自己,学着队伍上的人骂:“妈的!”
门外黑影阴沉沉的声音飘过来:“新入伙的?”驼子不敢抬头,战战兢兢地说:“你是人是鬼?现身好么?”“你说是人是鬼?”“你现身我看看。”“不行。你过来,到这门边。我不能现身的。”“为什么不能现身呢?”“你过来听。我不是鬼,是鬼早把你吃了。”
驼子想想,大着胆子挪到殿门地上坐下。黑影移过来,俩人靠在门口悄悄说着话。
“你们从那里来呀?”“走的宽哟。我们从平江县跑出来,他们从浏阳县跑出来的。我数给你听听……走了长沙,到武汉,又跑黄石,走阳新。在浔阳府还住不少时日的。本来要去打南昌府哩。后来贺军长把它拿下了。贺军长得了南昌府,我们便没得仗打!你想想,都是一家人,我们就不去争了。我们就想往回打,我们打长沙府。浏阳县那相公,哼,就那穿军官衣服,神气十足!看见吗?”驼子点头。想想,对方看不见自己点头,急忙说:“看见。”“那相公说要去广州,去那说鸟语的地方。”“那里远吗?”“远。海边。”“理他做什么?你们走你们的就是了。你们打长沙府,那可是富庶去处呢。”“话倒是这么说……可相公说的也有理。他说南去广州,有大海通苏俄国。苏俄国运来了钢枪钢炮,苏俄国派来的洋教习,还有卢布,都堆在码头,等我们去取。”
“卢布是什么布?比棉绸好穿吗?”驼子弄糊涂了,好奇地问。
“当然好!好一百倍。你见过北伐军队伍么?挺刮刮齐斩斩!全是着的卢布军装!”黑影说,颇有些自豪。“可惜!你是见不着的。”“你见过卢布么?”“看你问的,怎么没见过?洋布啊……那卢布做衣裳就是耐穿!”
驼子急切地问:“那你们也去广州吧,去晚了怕是没了卢布的。”
黑影说:“难啊。你想,那么好的生意,别人不会抢着去吗?怕去不成!蒋司令的兵在前面拦着,汪司令的兵后面追,还有赣省民团捉,他们都想去呢。蒋司令想去抢卢布,汪司令想去抢卢布。都想去抢呢。依我之见,他们去,那我们就不去了。指不定那汪司令会与蒋司令打上呢。打起来好啊,我们隔山观虎斗!可是浏阳相公想啊,相公非要去……”
“啊,啊!都想去都前去。广州是个啥好去处哟?”驼子很激动。他从没听过这么多人名地名,这么多新鲜的事情。讨好道:“兄弟,你真是见过大场面,了不起!你接着说,让驼子开开眼,回家好给老婆摆摆龙门阵哟。”
黑影探头晃晃,露出一张憨厚而得意的脸,很快又缩回去。这位多嘴的兵丁,听牛牛说话很是恭敬,驼子是潘虎领来的,便关不住语闸了,滔滔不绝地接上说:“团长虽是浏阳人,但队伍里平江人多。我们平江人能打仗呀。他数老几?白面相公,不会打仗!不就凭上峰那张委任纸么?嗨,他上面有人,中央有人。古话说‘朝里无人莫做官。’听说相公在孙司令黄埔军校混了三个月。不就是凭着这一点么?哼,其实没见过大阵式的!马夜事变还开小差呢。嗨,打硬仗动刀枪要靠我们。我们是一刀一枪搏杀出来的。不是我贬低,枪一响,那相公准吓得屁滚尿流。老哥,我们于司令可了不得。我给你讲讲他的古迹。”
接着,多嘴士兵滔滔不绝地说开了。“你知道为什么称呼他于牯牯司令么?他是喝汨罗江水长大的。少年时侯放牯牛,一次牯牛打架,别的人吓得躲远远的,他竟上去硬是把两头牯牛拉开了。你说蛮还是不蛮?蛮!比牯牛还蛮哟。一次,恶霸欺负人,他打抱不平,把人家恶霸的眼打瞎,闯大祸了。在家乡待不得,就投了新军学堂。知道新军学堂么?新军可了不得!辛亥那年蛮牯当连长,攻打武昌都督衙门!你说厉害不厉害?那一仗啊,打得天昏地暗!蛮牯受伤了,躲回乡下。伤好后,又上山拉杆子当司令。平江县到长沙府地面,谁不知‘雪耻团’、谁不晓得于司令的大名?连三岁小儿都晓得!于司令结识了毛师长。成了拜把兄弟。毛师长在广州那里当大官哟,也办军官学堂,专门招农民的!要蛮牯去主事的。你知道么?但凡当大官的都学了袁大帅那招数!哪一招?办新军!办军官学堂!我差一点也去了广州的农民军官学校……我没盘缠。连吃带住要交三十块大洋!我哪出得起哟。很多有钱人的子弟去了,回来后就在农民队伍里当官。我要是去了,啊呀,现在就在乡公所当团防局长。保准不说假!于司令从广州回来,就当上了平江县团防局长!兴旺时,五千人马二十杆钢枪呢……啧啧!”
“驼子,驼子!死到哪里去了?”潘虎喊。
那多嘴士兵嘎然而止。驼子慌忙从地上爬起来,朝声音处奔过去,应声答道:“在呢,在这里……”
“你不好好在原地待着!跟我来。”潘虎压低着嗓门,训斥道,“问话呢。说话小心些。堂上都是大官,惹恼那一个,那一个都可以杀了你。”
“是,是!”驼子并没有听进去潘虎说什么了,满脑袋的于司令、白衣相公,革命、广州、司令什么的。他还未从闻所未闻的故事中回过神。他探头望殿外,那黑影早已隐去。
潘虎狠狠连踢他,驼子这才惊醒,耷拉着头上堂去。
大殿上的人出奇地和善。这些人好像并不真要打听什么,倒像是要证实什么。两边的人用湘省口音很浓的官话随便问话,简单得连驼子自己都没有印像。倒是那个白衣队伍里的苏相公,闻听自己原是要去铜鼓,很专注盯着自己看。那目光像烙铁似的忘不了。驼子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驼子被带下殿,一路拍打脑袋,庆幸自己还话着。驼子觉得这应该就是戏文里的三堂会审了。三堂会审,不过如此!驼子很为自己骄傲。三堂会审下来,毫发未损!驼子莫名其妙地想起守水牢的麻子,想起绑架自己的老孱头。别看他们神气活现的,他们有自己这样的勇敢的经历么?自己是从枪刀下脱险的。他们一辈子没见过这个阵势。驼子倒背双手,背上的驼昂得更高,驼子只得努力仰头,才不至于跌倒。驼子轻轻哼宁河小调:“朗个里郎阿依呀……妹妹河里呀捶衣裳。棒槌长,棒槌槌像依个郎……”
回到廊下,驼子想看看殿外,刚要探头,头上挨了一阵暴栗子。潘虎大喝道:“死驼子。别得意忘形!跟我走。”
走着走着,来了俩端枪的士兵。驼子慌了神。看那俩士兵,面无表情,只顾跟着潘虎。走了十几步,又过来三个拿大刀的。领头的是白衣军官,也是一言不发。这六个人合到一处,押着驼子来到偏殿。
驼子几乎要失去知觉!像是要举行重大仪式拿自己祭刀,自己怕是活不成了。
潘虎命令驼子把短裤脱掉。驼子机械地脱下,木然地望着潘虎。潘虎朝那白衣军官示意。白衣军官开口了:“听着,你身后的屋里,全是战利品。你按上中下三个等分好。分好等以后,从上等里面拿一件,下等里面也拿一件,两件凑成一份!中等里面呢,就两件凑成一份!共分成五百份!记住,五百份。每一份是两件东西!哪一份多了,哪一份少了,分不均匀,你就别想活!”
“驼子,金银细软是上等,绫罗绸缎是中等,其余是下等。放错了,老子要你的狗命。”潘虎正眼不瞧驼子,语气生硬,与先前判若两人。
“这四个弟兄在门外守着。你若有异样,大刀片子活剐你!”白衣军官说。
“天亮以前分完。”潘虎说完,与白衣军官低声商量。
驼子不敢丝毫松懈,竖起耳朵一字一句记在心里。他来不及考虑这突如其来的事件,甚至连害怕都来不及。
潘虎与白衣军官各自掏出一把钥匙,同时打开门,把驼子推进去,“咣“的一声从外面反锁上。屋内点着大汽灯呼呼地响着,如同白昼。驼子急忙遮住双眼,耀眼的灯光刺得生疼。过一会儿,才缓缓睁眼。这一睁眼,惊得喘不过气!满屋子是财宝。许多东西别说是见,做梦都做不出!五颜六色的珠子、手镯、籫花、钗,胡乱堆在破桌上。戒指项链护身符,还有金灿灿的假牙。银的最多,银耳勺、银刮舌、银筷、银盅、银灯盏、银项圈、银铃铛。铜的也不少,铜壶、铜锅、铜火钳、铜鼎、铜镬、铜钹、铜锣、铜火盆、铜脸盆、铜甑铜笼铜手炉。至于日常穿着铺盖就更多:皮袄棉衣、被褥、毯子,冬夏衣裳、鞋、帽、袜子;篮子、布袋子、戥子、蹍子、锥子、樟木箱子、檀木梳子、筛子;陶罐、瓦罐、瓷罐、铁罐。大户人家日常生活所用物品,应有尽有,几个大箩筐塞得满满的。驼子小心翼翼摸索,竟是米、面、盐、豆、姜,花生、红糖、干辣椒!
屋角是笔架墨砚,不同形状的石头。纹丝清晰,暗红如血。一卷一卷字画,半人高的发黄的书。驼子扒拉几下,扔到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