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一支人马悄然离开古庙。往大河上游走去,消失在西南丘陵原野里。
苏英俊率领另一部分弟兄直奔西北。次日,在一个仅四、五户猎户的山村住下。驻扎的第二日,就断粮了。猎户们家里一切可吃的东西全部买光,三百号弟兄一顿饭几乎吃掉猎户人家一年粮!弟兄们急了,把老老少少捆绑,逼他们要粮食。最后掘地三尺也没找到藏粮。无奈,只好拔营离开。
第三日,远远望见山下一座小集镇,有二三十户人家。苏英俊喜出望外,令李代表领着几个弟兄下山换粮食。不料,小集镇人们发现陌生面孔,立刻鸣锣呐喊,蜂拥而出,连白发老翁,穿开档裤的娃娃,也扛棍举刀砍杀过来。“土匪来啦!”“土匪,打呀!”李代表与弟兄险些被捉。扔下携带的珠宝,乡民哄抢不再追赶,才算脱身。弟兄们发怒,嚷嚷着要血洗小集镇。苏英俊不同意,他不想做出惊动地方的大事,不利于隐蔽休整。苏英俊招集亲信议事。商量办法。议论半天并无良策,只好继续前进。
幕阜山里突然下起了大雨,电闪雷鸣,山洪呼啸而下。疲惫饥饿的士兵,只得躲藏在山洞里。有人病倒,有人饿昏过去,也有人扔下武器,冒雨逃走。李代表到各个洞里转了转。在山里转了几天,弟兄们衣服变得破烂不堪,浑身脏污,发出难闻的汗臭。洞少人多,没找到山洞的士兵,拥挤在窄小崖缝间。见到李代表,有人骂娘发牢骚,有少数人一声不吭,脸色阴沉,眼神射出绿光。还有人当面把分的财物扔向深渊:“去你娘的!不能当饭吃。”
李代表急忙回来报告苏英俊,再这样下去,部队肯定会出乱子。当下两人决定,李代表立刻冒雨带几个弟兄下山,无论如何都得弄粮食回来。苏英俊则带人安抚弟兄,并将自己住的大山洞腾给病号。
第三天,雨住了。山峦间,云烟氤氲。柔软的阳光把天地抹成一片紫一片黄一片蓝一片白。一座座山峰,像是裹在五彩波浪里,忽隐忽现。各种鸟儿从躲藏处飞出来,清脆的鸟鸣,忽悠而起,忽悠而止。流水一改昨日的狂野,变得清亮透明,无声地朝低凹处飘去。山里的天,说变就变,昨日像狼一样狂暴凶猛,今天又变成妩媚动人的新娘。快到秋天了,各种野花开得十分鲜艳。经过暴雨洗刷的不知名的浆果,乳汁般的浆液,从饱满的花蕾溢出,引得高山蜜蜂一簇又一簇。松鼠出来了,麻利地爬上松树,又麻利地抱着松子下来,一声吆喝,吓得一溜跑了。野山鸠出来了,咕咕呼唤着,从这边草丛扑腾飞向另一处草丛。
山野里,恢复了盎然生机。士兵们纷纷从避雨的洞里走出来。面对这刹那间充满生灵的世界,暂时忘了危险,忘了纷争,像兔子撒欢般,冲进了原始森林。有的摘野果松子,有的寻鸟蛋,有的追松鼠野兔。几百号人眨眼间就被茂密野林吞没,只余呼呼山风阵阵松涛,还有山风松涛间歇时,令人窒息的岑寂。
苏英俊两天两夜未合眼。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愣住了。他自小在山里长大,对大山的熟悉就如同自己的身体。他从未像今天这样震撼过!自己手下这几百号弟兄扯着嗓门喊叫一声,财主老爷的土围子也会震塌!列队在大街上走过,可以从县城南门走到北门。可在这深山老林里,这么多人马就像一只松鼠,说看不见就看不见了,说没就没了!大山太雄壮了,太令人敬畏了。山里还有这么多可吃的东西。有山在,就能活,饿不死!
苏英俊呼啸一声,钻入林子深处,同几个士兵围追一只受惊的豪猪。
山下的小路上,出现几个黑点。那黑点开始像是落在河水中的树叶,又像是从在遥远天际飞来的大雁,再后来,更像在奋力地攀登的猎犬!
一声唿哨,苏英俊第一个从乱草里钻出来。哨兵指指黑影。苏英俊默念片刻,要想通知全体弟兄已经来不及,便带着陆续钻出来的十来个弟兄,猫腰迎了上去。
是李代表回来了。三个弟兄每人都背着篾篓,还有三个老乡挑着担子,走在后面。一位戴斗笠披蓑衣头发花白的长者,虽然走的气喘如牛,却步履敏捷,跨沟跃坎不让他人。花白长者手里拎着棕叶网兜,里面是两只毛色鲜亮的阉鸡。
苏英俊疑惑地从草丛里站起来,紧紧握着枪。陆陆续续围上来几十位弟兄,拿着长短武器,虎视眈眈。但很快就欢呼雀跃起来,弟兄们抢着接过担子,将来人迎上山顶。
“大哥,”李代表拉过苏英俊。李代表没有喊官衔,因为有客人在场。这兵慌马乱豪强四起的年代,崇尚的是武力侠义,草莽英雄更能赢得尊重。所以,李代表用了江湖口吻:“这位是窑厂余老板。好汉!给弟兄们送好吃的来啦。”
“来来,司令在是上。这两只阉鸡公送给司令补补身子!”窑厂余老板说。
“哎呀,怎么敢当啊?怎么敢当啊?无功不受禄,无功不受禄!”苏英俊拱手作揖。
原来,李代表三人下山后,在泥泞中挣扎。平时温顺清彻见底的涓涓细流,完全改变了面目,变得狰狞可怕。山洪呼啸着从身边擦过,巨石大树连根拔起,失足落入水中的小动物,来不及呻吟,转瞬间就被冲得无影无踪;山风也特别恐怖,好似从天上落下,又好似来自地狱,如同无数妖魔鬼怪麇集,吼得毛骨悚然;又好似有无数无形的爪,要将你揪住,撕烂,举过头顶抛向无边的黑暗。李代表他们手拉着手,艰难地走着。他们无法辨认方向,只是下意识地往低处爬行。他们要防备被大风刮走,怕跌入悬崖断壁,更怕遇上崩山塌方。山谷间,令人心惊肉跳的泥石流,只要遇上,肯定会粉身碎骨,碾磨成齑粉。
他们走了很久很久,经过了没有尽头的黑夜。肆虐的暴雨渐渐变小,他们才抬头看看得远处,分辨方向。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还停留在半山!他们吃惊不小,想到山上的弟兄还在等待,便毅然鼓起勇气,没命往山下奔。
他们找了一处塌废的土屋,避在破檐下小憩。衣裳紧紧贴在身上,又饥又冷。摘些桑叶在嘴里嚼。辨明了方位。他们是从山南上去的,现在下到了山的北面。一阵风儿吹过,他们闻到了一股异常气味。虽是在大雨之中,那气味仍旧分明。他们屏息静气,几乎是异口同声:“石灰窑!”这附近有一处巨大的石灰窑。瓢泼大雨也未能洗尽它浓烈的硫磺味。大家不约而同站起,同时朝气味飘来的地方奔去。有气味就意味着正在煅烧,正在煅烧就意味着有工人,有工人就要吃饭,就有储粮!一想到粮食,他们就忘了危险,忘了辛苦。
很快,李代表他们就来到石灰窑前。看到窑场,着实吃了一惊。三口旗杆高的石灰窑,在冒着青烟。每座窑被巨大的雨棚遮住,无数堆成小山似的石灰石覆盖着泥浆茅草,不时发出哔吧的爆裂声响。老远就能感觉到热浪阵阵。窑工都打着赤膊忙活,有人不停地从不远山洞运来水炭石。李代表等人绕过窑场,朝那一排土屋溜去。土屋的西边飘来饭香,几个人情不自禁冲进去。柴火灶上一口大锅,锅内置放着比箩筐还大的饭甑。香味是从那里出来的。一老叟一厨娘一小童,洗剁烧火,案板上堆放着时鲜蔬菜,冷饭剩菜。几个人冲进去,有的去抢冷饭,有的不顾烫,掀开甑盖抓起水瓢掏饭吃。李代表抓过灶上不知谁吃剩的半截红苕,塞进口内,一面对着目瞪口呆的老叟厨娘童子说:“别怕。不打你们。等我们先吃点东西,找你们东家。”大家把带来的梭镖大刀放一边,分头找吃的。没留神那老叟溜出门,敲着铜盆狂叫:“快来呀,捉强盗呀,捉强盗呀。”
很快就拥进不少壮汉,四人来不及反抗就被牢牢捉住。四人挨了不少耳光、拳脚。人们嚷嚷,把东家找来了。东家抢步进屋时,四人嘴里还满是饭粒。东家仔细打量他们,又抓起地上的梭镖大刀看着。李代表挺身欲争辩。东家伸出巴掌作制止状,随即手指向下,对着饭甑,道:“放开几位好汉,吃饱再说话。”
说完,自己找个凳子坐下。李代表等不客气,狼吞虎咽吃个够。
李代表便说起弟兄们路过此地,人生地不熟,被大雨困在山顶,已经三天粒米未进,还病倒十多个弟兄。头领令自己下山买粮,因此有刚才这一幕,多有冒犯云云。还说望东家老板做好事卖些粮食,加倍给钱。回去晚了,怕大哥着急,带着人马下山找寻。大哥是蛮牯佬,杀人不眨眼的。后面的话半是威胁半是实情。那些刚才对四人动粗的汉子,听后大惊失色,暗暗往后躲藏。
东家即刻笑容满面,叫人拿来干衣让他们换了。李代表拿出一小袋银圆,“咣当”一声扔在案板上,说:“这里是十个袁大头。有什么吃的尽快拿来……”东家说:“不要钱不要钱。请都请不来你们的。”“拿去吧。别假斯文,过后心痛死了。钱,我们多着呢。没钱,再白吃你不成。”一个弟兄摇摇拇指,骄傲地说。
“是,是。那我就收下五元了……”东家捏出五块银元,装进怀里,想了想又说:“好汉们饿坏了。你们头领在山上,没锅没灶,一时做不出熟饭。不如做成炒米,再从地窖里挖出几担红苕,送上山吧。”
李代表觉得这主意不错,点点头,说:“也好。给我炒两担米,还要五担谷。”东家吩咐下人照办。一个下人离去没多久,回来嗫嚅道:“东家,我们仓里谷子不多了。”东家白他一眼:“啰嗦。先给好汉送上山再说。我们还没有办法么?”下人去了。李代表装着没听见。东家又吩咐下人,杀鸡做豆腐蒸糍粑,款待李代表等人。李代表等人美美地吃了一顿。东家执意要亲自送上山去,要把好汉请到窑场住几天,山上没遮没拦,大雨说来就来的。李代表拗不过,便领着东家上山了。俩人一路聊来,很是投机,竟成了朋友。
苏英俊听明白原委,想想自己的弟兄正好需要休整,便答应了窑场老板的邀请,率领三百弟兄作客窑场。苏英俊与三百弟兄在窑场住了下来,分住在十几口矿洞里。虽说洞内昏暗潮湿,但温暖,能避风雨。空间也大,几十口人在一起说话走动很自由。不像山顶,局促得慌。为了几百口人的吃喝,窑场几乎停产。从弟兄们来的第一顿开始,窑场人员就喝菜粥。
窑厂余老板笑嘻嘻陪着自己说话,与弟兄们谈笑风生,但他游移不定的目光和匆匆的步履,透露了内心的焦急。下人挑箩背筐出门,空着箩筐垂头丧气回来。
苏英俊把这些看在眼里,开始还怀疑这位过分热心的窑场老板。后来发现并无恶意,原是为筹粮着急,心中就有了愧意。有了愧意,苏英俊就想离开。可是,这几百号人又能到哪里去呢?乡镇平川地方是去不得的,只有大山里最安全。深山老林里藏起千百号人马太容易。可另一个问题又来了!藏身容易,藏不住肚皮啊。几百不耕不种的士兵的吃喝,成了大难题。大山深处,三户为村十户为寨,遇上的大点村寨,也不过二三十户人家。大兵所过之处,一顿饭吃光村里半年粮!
“就像蝗虫一般!”苏英俊自我解嘲。
窑厂余老板一再挽留,苏英俊仍执意要走。窑厂余老板见留不住他们,便向他推荐一个去处。离此地五十里地,有一座山,名唤五老峰山,山上能养千军万马。
五老峰山,山高路陡,十分险峻。一条羊肠小道上去。半山一个巨洞,称仙人洞。要想上山,只有穿过仙人洞。传说远古葛仙人在此炼丹羽化。仙人洞洞内还有九九八十一个洞。大洞套小洞,小洞环绕大洞,洞洞相扣,错综复杂。其中仅有一个洞子是通往山顶的。若无人引领,任你有天大的智慧,也难找到继续上山的道路。不少小洞里面还藏着暗河或是连着幽潭,稍有不慎就会命丧黄泉。
山上,由五座高耸入云山峰。这五老峰围成了一个巨大盆地。一马平川,足有良田肥地千亩。桃李争艳,翠竹古柏相交映,如同神话里花果山,是块少有的洞天福地。山上有村寨五座。分别名上上井、上井、中井、下井、下下井,每座村寨居住着二三十户人家。
这上中下五座山寨,几百年前,被一伙好汉占居着。据说是李闯王的亲兵。好汉们看上这里,在这里娶妻生子,落草生根,与当地土人融合。但这些人仍旧保持尚武习性。白天狩猎耕作,夜晚巡山守更;有事守望相助,无事习武练身。头上扎着红头巾,人称红神兵。朝朝代代都有强梁土匪,垂涎这里的好处,想攻袭五老峰,但都被山寨联合抗击,不能得逞。山寨与官府修好,捐税徭役不拖不少。可算得上道不拾遗夜不闭户,民风古朴之地。州县衙门在此设都管辖。后来有一任都统秩满,不肯下山升迁。州县衙门念其清廉爱民,奏请皇上封作世袭都统。这五老峰都,多年来就靠了这头人后裔维持吏治,靠了红神兵抵御外敌侵扰。近二十年,时局风雨飘摇,统治势力无暇顾及这里。这里便成了无政府状态。只有形形色色的革命党,来了一拨又一拨。革命党人并没有在这里兴风作浪。避祸而来,又乘势而去。各山寨仍被红神兵护卫,那世袭头人也依然实行无为而治的上古遗风。上个月,不知从那里来了一支人马,大约有五六十人,端着洋枪摸上来。红神兵没有抵抗,竟与这支神秘的武装合在一处了。
苏英俊听完,动心了,与李代表略一商讨,决定请窑厂余老板出面撮合,先探听虚实,再趁机拿下五老峰都。
窑厂余老板欣喜过望,吩咐工人连夜筛出三十担上好石灰,早早吃过饭就上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