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不是的话,怎么给我这么重的工钱哟。”驼子一本正经地说。驼子觉得这女人慌张得好笑,想着要逗逗她,哗啦把那包银元抖落床上,那是山口的驻军凑给他的。驼子走回床前,一屁股坐下。“不出门也罢,先困觉!”
牛牛嫂换上一副讨好的微笑:“赶了夜路,歇息吧。等把头回来再商量……”
“商量……,商量……赫呼……”驼子头触到枕头,就控制不住了,鼾声即起。
“革命啦。满街满巷都是革命军。你不怕捉么?”牛牛嫂细声问。
“我怕革命军?哼,我也是……”驼子嘴角浮起轻蔑的笑意,在满足中睡着。
牛牛嫂强压住内心的失望和恐惧,等他像一头醉猪似的睡去,仍在絮絮叨叨骂着数落着。见他真的睡着了,便将前后门锁上,急匆匆走了。
驼子一觉醒来,太阳已经西落。再定睛一看,自己被绑在猪笼里,吊在树上,身下是深不见底的义宁河。驼子惨叫一声吓昏过去了。
原来,牛牛嫂出门后,找到张赤萍。见到张赤萍时,紧张得说话直哆嗦。张赤萍劝他不要慌张,慢慢说,天塌了有革命委员会呢。听完牛牛嫂的叙说,张赤萍感到事态严重,立即将她带到张赤兵那里去。张赤兵也是彻夜未眠,刚刚从山口镇赶回来。满脸憔悴的张赤兵正忙得不可开交,驼子的突然潜回,令他不敢掉以轻心。
张赤萍见哥哥千头万绪应接不暇,就主动要求让妇女解放会去捉拿反革命驼子。张赤兵点点头,在张赤萍耳边悄声说:“这不是个小问题的。反动派狗腿子秘密潜伏回来了。驼子回来干什么呢?三县民团反动派要杀回来?”
张赤萍听了此番分析,热血沸腾,对这位大不了几岁的哥哥佩服得五体投地。经哥哥解析,牛牛嫂那丑俗不堪的老公身上,竟有如许文章可做。这革命真是太刺激了!原来只知道游行集会辩论,以为那就是革命,真是幼稚!受了重创的张赤萍,内心本已没了狂热的激情。到了大山深处的义宁之后,这激情被重新燃起。在主动请缨捉拿驼子的一刹那间,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张赤萍觉得这样才算是个真正的革命青年!张赤兵又吩咐她,鉴于陈晓明已经与牛牛嫂结为革命夫妻,为避免陈委员长难堪,宜秘密逮捕,迅速处决,不必通知陈委员长。
驼子被劈头盖脸的冷水浇醒,他意识到大祸临头,极度的恐惧反而使他镇静下来,产生了强烈的求生欲望。生死惊吓的场面经历过不少了,心一横,一咬牙,驼子作出一副无赖泼皮面孔,老鼠眼滴溜溜乱转,鸡啄米似的点头求饶,希望这次能如往常一样躲过大难。
“各位,各位,爷哟娘哟,驼子的命蝼蚁不如,别脏污了您的手,放了我吧……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吃奶幼崽……我给您钱,我有钱,放了我带你去取!”
“你有很多钱,是吗?谁给的,反动派吗,嗯?说!”一个年轻的姑娘冷笑一声止住了驼子的絮叨,“你是不是反动派?”
“反动派?”姑娘这个不算精明,却难以回答的问题,像尖锐刀的刃扎在驼子胸口。他猛醒,又是一群革命党!并非劫财强梁。是一伙驼子永远也辨不明对错善恶的革命党!他们不像前朝的皇军,不像土匪,不是民团。这群人剪着新式头发,差不多样式的装扮,满嘴是听不懂的革命新名词,都说别人是反动派,捉住就杀头。这群人携手打皇族军打北洋军,打着打着又互相打起来。朝为兄友,暮为仇敌!这近几个月,更是越闹越糊涂了。部队如蚂蚁搬家,司令如牛毛。驼子和乡亲们只能从口音上区分不同的队伍了。夹着听不懂的方言的是南军,不讲方言讲官腔的是北军。野蛮如虎狼的北军不见了,矮小灵巧的南军胜利了。
南军胜利了,驼子和乡亲们反而更分不清好歹了。南军里出了共产党,又出了国民党。共产党打国民党,国民党打国民党,共产党又打共产党,这刚刚太平的世界搅成一锅粥。驼子已被革命党折腾得死过好几回!驼子脑子急速想着主意。驼子知道,在革命党眼中,当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当反动派:“我不是反动派,我是穷人……打长工的。”
一个男人鄙视道:“嘿嘿,挺会卖乖耍赖嘛。跟吴剥皮学的?你以为说你是穷人就放了你?你在王田里做事,是吗?”
“是呀……”驼子犹豫地答。驼子看出这个男子比那姑娘难对付,他阴阳怪气的语气里,好像埋伏了一个一个陷阱。
“做什么事情?养猪,放牛,还是作田种菜?”又问。
“在府内。伺候老爷……”话一出口,驼子后悔不迭。
果然,男人哈哈大笑:“这么说,你是老爷身边的人了?”
“是……不是。不……我是下人啊。”驼子绝望地哭喊。
“呵呵,就在老爷身边跑跑腿,打打杂……”男人又问。
驼子点头不已:“我驼子是可怜人啊……命苦!”
“命苦?哼,吴剥皮那么器重你,还给你讨了房漂亮老婆,也算命苦么?”男人这话是压低嗓子说的,只有他们俩人能听见,眼神里充满了嫉恨。
“大爷大爷,您有所不知啊,有所不知啊……您这位大爷面生得很。”驼子怎么也回忆不起来这凶蛮的陌生男子是谁。
“你眼睛里只有吴剥皮,只有老财主。老子告诉你,我就是余兴邦,县农会的委员!做农会生意的委员!”余兴邦听说活捉了驼子,主动请缨协助张赤萍审查。他对驼子并不感兴趣,真正感兴趣的是驼子身后的牛牛嫂、牛牛嫂的现任革命丈夫陈晓明。说完,回头望望那姑娘,指着驼子骂出声:“你就是吴剥皮的贴身随从,他屋里的大红人。张委员说的对,你就是反动派!”
张赤萍轻蔑地冷笑着,说:“呵呵,你是……”说到这儿停顿了片刻,好像忘了词,窘态浮上脸,“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张四小姐说你不见棺材不落泪。”县农会余兴邦赶紧大声喊,张赤萍不太熟悉这句俚语,余兴邦这一嚷刚好掩饰了张赤萍的窘态。余兴邦正得意,没想这萍小姐不领情!张赤萍早已红到耳根,嘟噜道:“都什么时代了?三小姐长四小姐短的……”
余兴邦晃晃脑袋,立刻反应过来,先是躬身拱手,既而用暧昧的目光追着张赤萍躲闪的目光,然后恭敬地说:“张委员,张解放……张妇女,”不知是故意还是真的遗忘,一连说了几句之后,才说出一个完整的称喻:“张妇女解放委员!”
张赤萍被逗得扑哧一笑,继而板着面孔,说:“反动派驼子听着,你想抵赖么?没有作用了,给你看……上来!”
牛牛嫂走到前面,带着哭腔叫道:“驼子,你就招了吧……银元都交公了。”
驼子惊呆了。不一会像是恍然大悟,嚎啕大哭,继而大声咆哮,像一头陷入猎坑的困兽:“天啊!造孽啊……你们欺负驼子也就罢了,还欺负女人……我招我招。伤天害理哟!我是反动派,求你们放了我老婆,她有身孕哟。”
不听则已,一听这话,牛牛嫂更是悲从中来,放声痛哭。张赤萍急忙令人搀扶她离开。
余兴邦不等牛牛嫂走远,指着她的背影,嘲弄地说:“你老婆?你也配有老婆?哼,她现在是谁老婆,你不知道么?哈哈……就是张革妹同志告发你的。”
“张革妹……?冤枉啊,哪个张革妹呀,我不识得的哟,怎么乱咬人啊,我不是反动派啊!”驼子呼天号地。
“张革妹就是过去的牛牛嫂!这名字是张委员取的呢。开窍么?你过去的女人告发了你!还敢说冤枉么?”余兴邦说。
“天啊。不可能,不可能!你们屈打成招!她是被你们逼的!”驼子眼里冒出野兽般的凶恶光芒。驼子看见过去的牛牛嫂,现在的张革妹,此时回头望了自己一眼。那眼里一片迷茫呆滞。身边一个女人将她强行拉走。驼子猛然想起,那女子是老孱头的老婆。驼子在猪笼里拼命挣扎,猪笼像钟摆那样晃动。
张赤萍急忙唤人将猪笼吊到岸上。“你不想活了?不怕掉下淹死?”
“死了好!驼子不活了!”驼子脚一着地,就跺开了,边跺边骂:“老子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了!你们是假革命!都是地主老财的公子小姐。老子才是穷人。老子在党的……”
“你也配?屙尿照照,你是什么东西,狗粪。你还在党……哎哟,在裤档里还差不多。”余兴邦头摇得像拨浪鼓,厌恶地朝猪笼踢了一脚,“别作鬼叫。说,你这次来,吴抚夷这反革命头子给你啥任务?”
“我不是……我不知道吴抚夷……我也革命的。不骗你们,你们问陈委员长,陈把头。他知道的,我真的是革过命来的!”驼子猛然一听吴抚夷三字,禁不住打起寒噤。心底先自软了,慌了,虚了,声音立刻小下去。这段日子的遭遇,都是因去铜鼓找吴抚夷报信引起的啊。这段遭遇太离奇,太兴奋,早把报信的事给忘了。驼子感到大祸临头,感到腿肚子抽搐,都快要站立不住了。
“吴抚夷派你来做什么?”张赤萍突然问。
“不是他派的呀……冤枉!”驼子拼尽力量喊。
“那是谁派你去找吴抚夷的?”余兴邦歪着头,深不可测地问。
驼子愣住了,内心的惊恐到了极点,好像整个身体正在往下坠落,无数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在等着:“没有人派呀……”
“那就是你自己要去的了?”余兴邦步步进逼。
“我没去铜鼓搬兵救老太爷啊。”驼子歇斯底里狂叫。
“哼,不见棺材不落泪。”张赤萍说。这次说得很流利。
又出现一个女人。驼子大叫一声,浑浊的泪珠滚落下来:“六,六姨太!你们把她也捉了……造孽!”
“呸。吴剥皮的狗腿子!我做证!他是去铜鼓报信。吴剥皮最信任他。死驼子跟吴剥皮一样坏!想揩我油……捏我的脚。”小黛玉,吴老太爷的六姨太,将驼子的防线完全攻破。驼子彻底崩溃。
在吴府被革命的工农攻下之后,小黛玉嫁给了香蟾儿。小黛玉和香蟾儿俩人也革命了,做了县革命政府的宣传委员。他们鼓动民众造反,倡导全县艺人不演封建戏演文明戏;揭发驼子去搬兵救吴剥皮的事,佐证了牛牛嫂提供情报的真实性。当张赤萍找到她说,捉到驼子了,需要她检举揭发,便毫不犹豫地来了,给了驼子致命的一击。小黛玉本想痛骂一阵,见驼子像癞皮狗似的瘫倒,眼睛里涌出几滴泪珠,满脸惶恐,突然捂住了嘴,转身逃也似的跑了。
驼子血往上涌,觉得肛门一热,记起了那颗臭哄哄的珍珠……昏死过去。
驼子被转移到附近一座油坊,继续审问。接下来就很顺利了,驼子全部招了。越审越招,越招越审,问题越来越严重。驼子去铜鼓搬兵,走到武宁就碰上另外一群兵,跟着这碰上的兵,又见到好多兵;那些兵把他奉为上宾;铜鼓的兵整天买马招兵,嚷嚷着要报仇雪恨杀别的兵!一天,突然不见了这些兵,打西面又来了好多兵,来了毛师长的兵……驼子还带过信!插着鸡毛的信!毛师长的兵漫山遍野,好多兵好多兵……好多人反水。工会有人反水、农会有人反水、衙门有人反水。问他见到吴抚夷没有,驼子一会说见到了,一会说没见。
张赤萍与余兴邦一合计,汗毛直竖。不得了,吴抚夷要打回来了!反动民团正秣马厉兵,革命的胜利果实就要遭殃!湖南还来了毛师长!还出了叛徒,那么多人反水。
俩人立刻去见张赤兵。张赤兵正同陈晓明等几个人开会。听了妹妹张赤萍与余兴邦的紧急情报,张赤兵从座位上跳了起来。用戒备的目光,扫一眼闷头坐着的陈晓明,说:“先休会……我要去处理一件重大军情!”
驼子绑在巨大的榨油磨上,下身浸泡在油花花的水渠内。蒙上眼睛的黄牛,不停地转动,牛蹄就差几寸踏着驼子的耳朵。每转一圈,巨大的碾木落下,发出吓人的轰鸣。惊吓与疼痛使驼子昏厥了多次。
张赤兵蹲在驼子身傍,端详了半天,说:“我见过这人,真是死心塌地的反革命。”
“就是呀。张委员记性真好。这驼子是六姨太太屋里的人……跟财主婆子贴心呢。”余兴邦说。表情有点诡异,有点暧昧。
“小黛玉现在革命了……不要总是揭短嘛。”张赤萍责怪地说。
“六姨太太……就是那个叫小黛玉的么?”不待回答,张赤兵沉着脸对妹妹说,“她现在是你的人?这驼子的老婆也是你的人?”
张赤萍不满地嘟噜道:“什么我的人你的人……呀,人家都是被压迫的女性,觉悟了,革命了……入了妇女解放委员会。”
“你呀嫩哩。革命复杂哟……别什么人都要,都拉到手下来!”张赤兵狠狠瞪一眼满脸委屈的张赤萍,不再理睬,掉头说:“老余,驼子接头的人供出来了么?”
“没有。”余兴邦说。
“弄醒他,再审问。一定要找出接头人。”张赤兵说。
“好……看我的。”余兴邦束腰捋袖,将驼子从水渠里捞出来,一阵拳脚。驼子苏醒过来。“驼子,说,你同谁接头?”
“嗯……”驼子呻吟着,睁开一只眼,半天才说,“接头……啊,接头。是是是,是接头。我接头!我有罪……”
“问你,你回来做什么的?乱七八糟的,想耍赖么?”余兴邦气极又要打人。
张赤兵制止住:“你想把他打死呀?乱弹琴。”将妹妹拉到一旁,严肃地说:“听着,张赤萍同志,这个反革命驼子,与小黛玉与张……张革妹,原来都有瓜葛。他是负有阴谋来的。”
“是张革妹揭发的……” 张赤萍喃喃道。
“你呀你!要把问题想复杂,不要被表面状况迷惑!反动派是善于伪装的。”张赤兵说,“命令你,立刻派人监视这两个女人,及时报告。但不要打草惊蛇,一定要挖出隐藏在幕后的大鱼。”
“嗯……是!”张赤萍大吃一惊,但很快镇静下来,随即转身,领命而去。
这里,驼子在迷迷糊糊之中,招供了:他是来找把头陈晓明的。
余兴邦激动得嘴唇扭歪。张赤兵高兴不起来。张赤兵不太相信。陈晓明与反动民团头目吴抚夷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吴抚夷怎么能带信给陈晓明呢?这驼子怕是在说胡话。莫非反动派使离间计?
“张委员,要不要把……陈把头捉起来?”余兴邦紧张得有点结巴。
“把头是吴家的死对头呀……是我们工会委员长!谨慎,一定要谨慎哟!”张赤兵摇摇头,略一思忖,吩咐说:“今天不要再审驼子了。这死东西怕是神智不清了,再问也问不出名堂。给他吃好点,睡个好觉。看牢他,明天再审。”
“那……那把头还捉不捉?”余兴邦问。
“乱弹琴!捉陈委员长?我说了么?”张赤兵气恼地说,“我知道你与他不和。你可不能幸灾乐祸。同志之间不允许猜疑报复,当心对你执行革命纪律!”
“是是。”余兴邦吓得不敢抬头,连连称是。
“但我们也不得不防着一点的。”张赤兵说,“你去摸查摸查,看看陈晓明最近做了些什么事,跟哪些人来往多。你可要小心,不要惊了这个猛张飞。”
“好,好。”余兴邦说完,又吞吞吐吐地说,“还有,还有,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张赤兵喊。
“听人家传言,陈晓明想拉竿子,跟军队上人很火热,不愿在地方干革命,有羡慕武装部队的思想……”余兴邦说,“把头娶了牛牛嫂之后,吃馆子,听宁河戏,还经常出入邱国轩团部,甚至流露出要去邱部当营长的念头。今天在查抄鼎和钱庄,查获当票一百元,是牛牛嫂取去的”
张赤兵听了报告,气得浑身发抖。一百元当票是给陈晓明的工会活动经费,竟然给了自己的老婆,以前的姘头!这可是贪污行为呀!张赤兵恨不得将他立即逮捕!但转念一想,克制住了。不可卤莽啊。陈晓明的船工工会会员遍布各乡,依帮会堂口形式管理,不听任何人指挥,只听命总把头。万一引起激变,那可不得了。张赤兵决定先不惊动陈晓明。
张赤兵急冲冲回到会场,下达指令:
西乡农民自卫军全部抽出来做伕子队;山口镇苏维埃负责成立流动医院;余兴邦着手筹建赤卫军;另组工农铲奸团,张赤兵自己任队长。
接受任务后,大家立即分头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