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是5月7日号晚上9点钟左右坠毁的。”
“那它,是从什么地方,起飞的?”
“北京!”
“……”
尹川的话来不及说完。林鹭用双手捂住脸,双肩慢慢颤动,呼吸急促起来,从鼻腔里挤出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渐渐连成一片。不一会儿,她的肩开始剧烈耸动,直至整个人像沸腾的水,开始了最深切的痛哭。
尹川默默地坐在对面,眼神低垂,数着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尹川知道,一般情况下老人比年轻人哭得更加痛快和剧烈。大多数人会在尹川郑重地坐到他们对面,还没有开口说话时,就开始哽咽;还没有等尹川将整个事件说完整,他们已经哭得惨不忍睹。必要时,尹川会掐他们的人中,进行昏厥后的抢救。
年轻人面对悲伤的表情比较多样:他们有的震惊无语,久久沉默,嘴里似在不断地咀嚼着什么,双唇却是紧闭的;有的人压抑地低声哭泣,然后反复确认事件真相;有的人哭声如同江南夜雨,由徐而急,最终自己昏死过去;有的也像林鹭这样,由镇静突然转为溃堤般呜咽,哭得很悲切,也很优雅。所有像林鹭这样哭泣的人,尹川悄悄注意到了他们的学历,一般都受过高等教育,可以说这是一种受过教育的哭泣,是常出现在好莱坞大片中的痛哭方式。对毫无遮拦的悲伤,尹川已经很麻木了,往往是这种带有一定理智的悲伤,有时候会搅得他心神不宁。
“请原谅我的残忍和铁石心肠,在别人哭泣的时候还能抽一支烟,细细观察和品味那些哭泣之间的差异。”尹川心里这么想着。
尹川不是哭泣鉴赏家,也不是传播噩耗的巫师,他只不过是保险公司一名专门从事重大灾难赔偿业务的普通的保险理赔员。尹川的工作就是尽快将他们的客户已经见了上帝的消息通知给他们的亲人,而且越快越具有责任感。在尹川的公文包里除了死亡事故理赔单、家属身份确认单和死亡证明等一大叠具备法律效力的文件,还有大量优质的纯木桨纸巾和速效丹参滴丸——一个用来止住眼泪流淌,一个用来防止心脏停止跳动。
有时候是在他们家里,有时候是在外面的小食店或者茶室,当他们杂乱无章地哭着的时候,尹川一般坐在对面,双手握拳,支在脸颊上。食指和中指间夹着烟,缭绕的蓝色烟线将尹川的视线遮挡得模糊。尹川用余光考量他们的哭泣,怀着不易觉察的悲悯之心,一秒一秒地数着时间,等待他们哭完。
一般人在尹川数到四百五十秒左右时就会明显减缓哭泣,或者告一段落,抽噎着询问失事情况。也就是说,一个人从地球上消失带给最亲近的人的最大的冲击波仅仅只能维持七分半钟的哭泣,这些能量不足以烧开一壶水。“当然,悲伤是一种心灵的感受,内心的感想是无法测量的。”尹川有时候这么想着,像是安慰家属,又像是安慰死者。
有时候尹川会借出一只手,让当事人紧紧掐住,这种情况一般是他们身边没有别的亲人陪伴。尹川不择时机地告诉他们噩耗,因为他们不允许尹川选择时机。试想一下,一个陌生人突然找到他们,一脸肃穆的神情,然后什么都不告诉他们,他们怎么受得了这样的折磨。他们不允许也不愿意等待,直觉告诉他们——亲人出事了。
事件的陈述总被他们悲痛的情绪所左右,尹川往往要花一个多小时,断断续续讲三遍,他们才了解事故的基本情况。他们一般不关心事件发生的原因,只关心时间和地点,然后第一反应就是要起身前往,好像他们是上帝,可以让时光倒流,化凶险为平安。老人们表现得尤为激烈,仿佛还能追回他们逝去的亲人,或者立刻到达事故现场,一抚那已经冰冷的躯体。事实往往是,当尹川站在他们面前时,事故现场早已经被妥善处理了。
到达蔚市时,已经快正午了,五月的阳光铺了林鹭满头,尹川即使背对着阳光,也能够感觉到温暖的春天已经悄悄来临。但是飞机坠毁和春天没有必然联系,飞机也不会因为五一黄金周而改变坠毁的日期。
尹川借给林鹭一只胳膊,让她紧紧抓住自己的手腕以上的部分。林鹭的哭泣渐渐平息,她几次试着慢慢抬起头来,齐脖子的括弧状头发左右摇晃,在她脸前像摆动的垂帘;她的手时而捂面,时而缩回,使尹川无法确定她此刻的面容。尹川适时地抽回已经发麻的胳膊,开始再一次陈述整个空难的过程:
“5月7号晚上8点45分左右,一架北方航空公司的CJ6136航班从北京起飞,目的地是大连。这一天是‘五一’黄金周的最后一天,许多人是旅游后返回大连的。9点32分,大连周水子机场地面接到当时正在傅家庄上空飞行的CJ6136麦道客机的无线报告,机内人员称机舱失火,此后飞机就与机场失去联系。5分钟后,辽大甘渔0998号渔船通过12395电话向大连海上搜救中心报告,称傅家庄上空有一驾民航客机失火。
晚上9点40分左右,飞机坠落在北纬38度57.063分,东经121度39.941分,飞机尾翼坠落在北纬38度57.129分,东经121度40.175分。经核实,机上有旅客103人,机组人员9人,全部遇难。其中有您的先生张植。”
为了准确说出飞机失事的过程,尹川掏出了一张过期的报纸来念。语毕,他抬头看着林鹭。她已经将双手从脸上移开,眼圈红红的,眼神黯淡地看着饮食店那红色的玻璃钢桌面。
“你们是怎么证明他的身份的?”林鹭依然静止如盆景,嘴里缓慢吐出一句对尹川来说最常见的话。许多遇难者亲属在平静下来时,最先抱有的侥幸心理就是认为保险公司把情况弄错了。出错的事情不是没有,但是概率基本上不到万分之一,出错的可能性很小。
“他在登机时使用了身份证,而且我们在他的遗物里发现一张纸条,我们是通过这张纸条找到您的。”
“纸条上写了什么?”林鹭气息恹恹地说。
“写着‘如果我因空难去世,事故赔偿受益人是蔚市沿河区粮食局2-601林鹭。――张植’”
林鹭的眼泪突然一涌而出,沿着瘦长的脸庞往下滑,她开始时张翕着嘴唇,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却还是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打击,终于伏在桌面上完全放松地哭起来,声音如万马奔腾。尹川看见她高高的肩胛骨在剧烈地颤抖。望着外面大好的阳光,他很无力地慢慢掏出一支烟点上,等林鹭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再说。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鹭开始直起身子,转过脸擦拭眼泪。尹川看见她整个人像被抽取走了精气一样,嘴唇有些肿胀,眼睛红得像兔子,脸色则被映衬得越发苍白冰冷。
尹川稍稍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语含同情地说:“天有不测风云,这次飞机失事有一百多个家庭失去了亲人。如果你相信有灵魂,他们的在天之灵应该希望活着的人能够过得更好。”
林鹭沉寂着,一言不发了。
尹川继续开导道:“人死是不能复生的,而且,在我们这一行的人看来,死亡好像是按照一定的指标在摊派。去年北京市死于交通事故的人数是1518人,今年上半年,因为各类矿井事故,一次性死亡人数在10人以上的重大事故就有100多起,最多的一次死亡了200多人,这跟大屠杀没有区别。对不起,我讲这些话并不合适,甚至有些不尊重您,但是我也没有恶意,只是想说明一点:人生无常,死亡确实一直陪伴着我们,所以活着的人应该珍视生命的价值,好好活着。”
尹川知道自己说了一通无用的话,但是他别无他法,陪这样的人坐着,如果对方一言不发,他会感到很压抑,于是他总结了一段陈词,对谁都这么说,算是生者对生者的告慰——作为生者的尹川,好像代表死者在安慰他们的亲人。
尹川说完这通话,林鹭依然没有任何回应。她开始双手抱着胳膊,眼神停在玻璃钢桌面上某个固定的地方,呼吸均匀,仿佛进入冥想。
尹川只好继续陪她坐着,直到感觉她能够理智地配合他进行一些必要的手续了,才打开自己的公文包。接下来尹川需要确认已经死亡的客户曾经在这个家庭中的身份,例如他是谁的丈夫,谁的儿子,等等。尹川一般需要看户口本,找当地居委会或者派出所证实,到家里走访,最后让对方家属在受益人栏上签字,就此理赔前的手续齐全了,随后会根据理赔规定,给出应有的理赔额,通常一份保险的人身死亡赔偿额是40万。这是个非常慎重的工作,尹川不得不在此时变得异常冷静。
尹川和家属的立场荒谬地对立着,他们希望尹川搞错了,尹川却需要他们提供证据证明死去的确确实实是他们的亲人。而且这种类似盘查的手续,比看他们哭泣更加难堪。尹川扮演了恶魔和上帝的双重角色,既传来噩耗,也带来金钱。
“您别见怪,我想看看张植的户口本,这是不得已的手续。”尹川语气低软。
“没有他的户口!”林鹭依然悲伤地说,嗓音已经中性化,那是鼻腔充血肿胀的原故。
“他的户口和您的不在一起?”尹川好奇地问道。
“嗯。”
“那你们是两地分居?”尹川继续追问。
“我们不是夫妻关系,也可以说,没有一点关系!”林鹭突然平静而忧戚地说着,好像从某种情景中醒来。
“不会吧!”尹川突然提高了声调。
“是的。”林鹭淡淡地回应。
“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尹川依然保持平静。
在理赔中总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情况,如果当事人没有留下遗嘱,确定受益人的过程就会波折不断,悲伤完的亲人们开始没完没了地为如何分割理赔金而争斗。对于不承认自己可能是受益人的事情,尹川还是第一次遇到。他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静待真相。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林鹭说。
“那您刚才为什么会哭,而且哭得很伤心?”尹川小心地问着。
“他是我曾经的朋友,突然知道他死了,我有些受不了。”林鹭拢了拢自己的头发,她削长的脸像雕塑一样光滑。
“那他为什么确定您为受益人?”尹川还是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我也不知道!”林鹭眨动着眼睛,向窗外转了一下头,阳光洒在她脸上,给她的脸庞带来几分热量。
“这张纸条上明明白白写着您是受益人呀?”尹川点了点桌面上一张字迹洇晕的纸条。
林鹭开始正视这张巴掌大小、已经被海水浸润得模糊的纸条,目光许久没有挪动,最后她从容地从桌面拿起那张纸条,小心地放在另一只手掌上。尹川发现她摊开的手掌在阳光下颤抖着,他再仔细看林鹭,发现她的眼圈再次慢慢湿润起来。空气静谧如同冷冻的冰川,尹川期待她说点什么。
“他认识我,我也认识他,这没有错,但是这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从法律上来说,我肯定不属于受益人的范畴。”林鹭将纸条端详完,自作主张地把它折叠起来,手法非常笨拙。她轻轻摇着头,慢慢将纸条推到尹川面前。
“林女士,请您想清楚,理赔是按照法律程序走的,人死不能复生,坏事好事都不会重来,况且这笔钱也不是个小数目,希望您不要感情用事。按照我们的规矩,如果当事人有遗嘱,我们就按照遗嘱执行。”劝导到这里,尹川顿了顿,“对不起,我能够看一看您的身份证吗?”
林鹭缓慢地支起身体,从褐黄色的小挂肩包里取出身份证。尹川仔细看了看身份证上的家庭住址,和纸条上的一样。
“您究竟是怎么打算的?遗嘱写的是您,您就是空难保险的受益人。”尹川问道。
“我肯定不能接受这份遗产,您可以试着联系他的家人。”林鹭说。
“但是我们没有任何线索去找到他的家人,我以为您就是他的家人。”
“您这样就不负责任了。”林鹭很无奈地回答。
“这样吧,为了负责任,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去您家里探访一下。”尹川提出建议。
事情已经超出常规了,尹川想,单独跟林鹭交谈是不会发现任何新情况了。一位女士居然毫不犹豫地否认自己是40万人民币的主人,这是尹川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怪事,就算她是“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清士,也不至于将眼前一大摞票子当废纸呀!这里面必然有隐情,尹川希望去林鹭家,通过其他途径发现解决问题的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