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川迅速赶到林鹭的家里,一切出乎他的意料,林鹭的母亲高血压又犯了,已经晕倒在床上。尹川进门的时候,看见忙乱的林鹭正在抱着母亲的头,进行毫无把握的按摩,她的头发散乱在额头。
尹川连忙搀扶起老妇,将其背在肩上,林鹭跟在后面帮忙扶着,两人艰难地下了楼。林鹭已经叫来了一辆出租车,两人费力地将老人抬进车里,出租车吐出蓝烟疯跑着。
医院采取了抢救措施,打了针也插了氧气管。死神拒绝了这一申请,没有多久,老太太醒过来了。尽管高血压致昏迷是非常危险的事情,林鹭还是显得行动紧张而心态从容,有时候忙得呼吸急促,但是很快又镇定下来,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医院的各项流程,显然她已经习惯了这种一惊一乍的生活。
尹川一直紧随其后充当助手,帮助她拿东西或者进行各种提醒。
老人吸着氧气安然入睡,趁老人休息的时候,两人走到医院外面的小院子里。
“多谢你了!”林鹭吃力地笑着。
“正好赶上,应该的。伯母经常这样?”尹川问道。
“也不经常,一年能够遇到三四次。对了,你的火车要开了吧?”林鹭突然想起来,非常抱歉地看着尹川。
“我觉得这里景色不错,本来也想逗留一晚。”尹川故作轻松地笑着说。
“旅馆还没有订吧?”林鹭关切地望着尹川。
“不着急,这地方旅馆应该不会太难订。”尹川倒是无所谓。
“要不这样,我先陪你去找一家旅馆,这样踏实些。”林鹭还是肯定地建议道。
“也行,那你在医院呆着,我去订家旅馆。”尹川欣然说道。
“我带你去吧,没关系,我去跟护士说一下。”说完,林鹭就转身走进了医院,尹川望着穿牛仔裤的她,发现她瘦得笔直笔直的。
路灯开始一盏一盏闪烁着开了,仿佛能量是从他俩身体里发出的。两人快步走在空旷的街道上,偶尔有人骑着摩托车从他们身边闪过。这里的夜晚比北京冷很多。林鹭步子轻急,总比尹川快一步,尽管尹川有意识加快步子,也很难与之并肩行走。
两人很快就在车站附近找到了一家外面看上去很新的旅馆,林鹭让尹川把身份证给她,然后走到前台,用当地方言给尹川办入住手续。
尹川理解林鹭的这种行为是在做给旅馆看,怕他这个外地人在此地没有根底,被人欺负。但他觉得这种举动显得多余,而且也让他觉得面子上有些过不去。尽管如此,尹川还是心存感激,毕竟自己很少受到这样的照顾。林鹭在柜台问了早餐、结帐时间等一系列问题,尽了地主之宜,当她要为尹川付房费时,尹川赶紧上去制止。
林鹭翘起眉毛说:“这一晚上也是因为我耽误的。”
尹川连忙掏钱,用身体将林鹭挤到一边说:“别客气了。”
领了钥匙上了二楼,林鹭打开门,两人走进房间。
林鹭用手抓了抓被子,检查了被子的厚度和潮湿程度,自言自语地说:“这里晚上还是很冷。”然后她又转到洗手间看了看,尹川就一直跟着她看,好像尹川是这里的老板,她是来租房的人似的。
办理完入住手续,两人又回到医院。老人已经醒过来,林鹭上去问她吃了东西吗,老人摇摇头。林鹭倒了一杯果汁,放上吸管,老人开始吸。尹川站在一旁,面带微笑地看着她们。老人慢慢转头看着尹川说:“鹭鹭,带客人去吃饭吧,这么晚了。”
林鹭转头看着尹川,说:“我们去吃点什么东西吧?”
“在门口随便吃点,还不饿。”尹川随意应道。
林鹭给母亲理了理被子,带尹川走出病房。
两人在医院旁边的一家小炒店坐下,从这里到医院只需要两分钟。林鹭让店主炒了几个小菜,尹川特意点了一个莜面,据说是这里的特色。
小炒店服务的人数不够,尹川坐在桌边慢慢地抽烟,林鹭一会儿去取杯子一会儿去取卷纸。等师傅炒菜的时候,她也站在旁边指点着,不时问尹川需不需要放佐料,生怕菜做得不合尹川胃口。
尹川若有所思地看着晃荡的白炙灯、喷火的小炉子,还有已经端上的青椒炒草原狍子肉,思绪随蓝灰色烟气飞到上面的空气中。他想起了大学校园,冬季下自习后,他就跑到小炒店中,迎着外地女服务员质朴的笑容,要上一份香喷喷的雪里蕻鸡蛋炒饭。那时候尹川还时不时瞟一眼别人的漂亮女朋友,她们在负责地为自己的男朋友准备宵夜。
尹川眼前出现一个虚幻的无声的世界,那个世界里的人们没有太多目的,只是彼此以快乐为计,沉默而安详地日复一日地读书、打球、唱情歌。那时候是快乐的,那时候的快乐没着没落、没心没肺。尹川不禁有些感怀,直到林鹭的问话打断他的思绪。
“你喝点酒吗?”
“不喝!”尹川被林鹭猛然从时空隧道里拽出来,做了一个本能的回答。
“喝点酒可以暖和点,像你这样的外地人刚到这里,晚上会觉得冷的。”林鹭执意给尹川要了瓶本地白酒。尹川也不再坚持,像一个看客,任凭她来安排。
林鹭忙活了半天,终于能够坐在白色沙滩桌前,露出礼貌的笑容。她举起酒杯来,很郑重地说:“今天还要好好感谢你呢。我不能喝酒,你多喝一些,自己照顾自己。”
细细的声音从瘦削的林鹭的身体里发出来,是少有的婉转,但是语义毫不含糊,礼数非常周全。尹川不由得暗自称奇,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其实应该娇气四溢,林鹭却让人感觉到了刚强和理智。
“好,我不客气!”尹川口也有些渴了,毫不犹豫地喝下去一小杯。林鹭笑起来,嘴两边起了两道圆润的括号,鼻子上亮晶晶的。
“赶紧吃菜!别凉了!”林鹭又吆喝上了。
尹川赶紧大口大口地吃菜。林鹭仿佛天仙下凡,总是催促尹川吃,自己却吃得很少。
“你母亲病了有些年了吧?”尹川还是按捺不住问道。
“嗯,有六年了。腿骨折后没有恢复好,高血压顺带冠心病,一直不能干什么活。”林鹭淡淡地说。
“那你父亲呢?”
“父亲也提前退休了,单位不景气。他退休后和人做生意,结果也赔了,借了一些钱,现在出去筹钱去了,一点点还吧。”林鹭神色黯淡了。
“嗯,那恕我直言,我觉得你非常需要这笔钱。”尹川抽了一口烟,推心置腹地说着,看着林鹭。
林鹭低着头,半天不说话。
尹川转了转头,继续说道:“你父母年纪也这么大了,身体还不好,您应该明白我的意思,这钱既然到你手上了,你又何必清高呢?”
林鹭看了看尹川:“我的事您别管,对于您的关心我已经很感激了。”
“感激有什么用,这时候你要务实,这钱归你你就拿,有什么问心有愧的吗?白纸黑字这么写着,你有什么不妥?”尹川多多少少对迂腐的逻辑没有耐心,直截了当地驳斥她。
林鹭没有刚才开心了,只管低头给尹川倒酒,说:“有些事情您不明白,虽然这个家缺钱,但是还能过得下去。”
“你这个人,怎么说呢……传统?你这样做我说什么好呢!”尹川停了停,决定把话说重点来刺激刺激她,于是喝下一口酒,大声地说道:“这样就有些虚伪了,你拿这钱先解燃眉之急,以后的事情可以再看,至少你好我好他好,你这样一来,谁都不好受。”
泪水从林鹭脸庞悄然滑落。
尹川感到很难堪,知道自己的行为过头了,连忙说:“抱歉,抱歉,我的话有些重,但是还是为你好。”
“您没有错,我恨自己,如果我像您说的那样坦然接受一切,或者听从命运的安排,也就不会这样了。”林鹭压抑着抽泣,用餐巾纸拭着眼泪,好像话里有话。
“其实万事顺其自然,如果这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砸到你头上,砸死了该你倒霉,没有砸死你,你就把这钱捡起来,买房子买车去,心里坦坦荡荡。”尹川换了一种口吻,马上又觉得自己似乎在以强欺弱。事情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自己怎么都觉得有办法,大概世事便如此。
“但是真正应该拥有这笔赔偿的应该是他的父母,谁家里不需要钱?我有何德何能去享受这用生命换来的钱?他有这个心愿,我已经非常感激,我觉得自己活得值得了。”林鹭有一瞬间的哽咽,这哽咽应该是给张植的。
尹川不再说什么了,接着吃菜喝酒,然后长时间抽烟。这顿饭结束的时候,尹川已经喝得微醺,林鹭执意要送尹川去宾馆,尹川只好答应。
在回宾馆的路上,尹川大步在前面走着,林鹭在后面跟着,就像两人去订宾馆时候一样,谁也不说话。
到了宾馆门前,尹川让林鹭回去,林鹭执意要上楼,尹川只好应允。
林鹭在房间里又检查了一番,然后将开水壶抱着摇了摇,倒出半杯水,冲了冲茶杯,将两个茶杯都沏上水,说:“晚上你会起来喝水的,先凉着吧。”
尹川坐在凳子上点头,提醒道:“你妈还在医院,你赶紧回去吧。”
“那好,自己照顾好自己,我先走了。”说完林鹭往外走,在门口望了一眼尹川,然后将门重重关上。
尹川脑袋沉沉的,坐在那里跟林鹭说再见,听见林鹭重重带上门的声音,一会儿,门外又传来林鹭拧动门锁柄的声音,显然是在测试房间的安全性。
尹川去洗手间一趟,已经摇摇欲坠了,胡乱脱了衣服便蒙头大睡。半夜里尹川觉得肚子胀胀的难受,口渴难忍,便起来将林鹭凉在床头的两杯水都喝下去了。
第二天起床,尹川发现昨天晚上下雨了,外面树木和道路都油亮着。
尹川到车站去重新买了火车票,随着人群上了回北京的火车。
列车渐渐驶出站台,整个山城慢慢展露在尹川眼前。高高低低的烟囱在雨中错落静立,像等待出航的船帆;绝大部分旧楼在细雨中沉默着。整座城市如废弃的码头,在等待永远不可能回来的航船。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城市呢?仅仅离北京193公里,一切却那么不一样。尹川不自觉地将城市和林鹭联系起来,想尽力在林鹭的身上去总结这个城市的特征。它拘谨、自尊、恪守传统?它静观一切,渴望远航?这些总结多多少少让尹川感觉到自己的偏见和无知。中国有多少个北京和上海?中国更多的城市应该就是这样,而在此之前,他却对它们全然不知。
车过了宣化,尹川的思绪还一直停留在那片山坡上:自己背对铁丝网坐在山坡上,俯视灿烂阳光下影影绰绰的城市,那些从烟囱里缥缈而出的白烟和黑烟,那样从容同时也好像是麻木地、神秘地沉默着的人们。
想起林鹭一天内的两次哭泣,应该有一次是自己给刺激的,尹川拿出手机,给林鹭发了一条短信:“祝你母亲早日康复,你不虚伪,只是我无法理解你的世界。”
看着短信发出,尹川心里踏实许多,抱住双臂,往列车车窗边一靠,凝视了一会儿印在窗户上的自己消瘦的脸庞,然后闭上双眼。列车进入黑暗地段,开始过漫长的燕山山脉隧道——山那边就是北京了。两个城市之间,如同两个星球,中间由时光隧道连接。
等尹川从黑暗悠长的隧道迷梦中醒来,列车已经进入了朱窝镇,这里已经是北京市门头沟区了。列车缓慢行进在水色发绿的深潭旁边,许多人探出头张望,站台上有叫卖烧鸡的声音。尹川注意到车上的乘客多穿着普通的夹克,风把他们的面孔侵出高原红,他们大多数是去北京打工的,很少有人在列车上嬉闹和大声说话。
尹川伸了个懒腰,在未坐满人的列车里随便走动,以打发这无聊寂寞的行程,一条短信在列车行进到一段非常平坦的铁道上时钻进了他的手机。尹川看短信发来的时间,它已经在空中等待了一个多小时,是林鹭的短信,全文如下:
非常感谢您告诉我这个消息,也非常感谢您帮助我送母亲去医院,但是有一件事情拜托您,请您找到张植的父母,告诉他们,他们的儿子很爱他们!——林鹭
尹川看完后慢慢点点头,仰头看了看窗外,北京已经是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