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过许多年的书。曾经清高,所以活得虚幻;曾经浪漫,自然也脆弱。后来在官场的寒暄和商场的逢迎中,我踩在云朵之上,四周空气稀薄,我的生命因此面色苍白。
这一切的终结归于一场实实在在的坠落,我坠落在大西洋彼岸。我听见自己苦心烧制的美丽的玻璃铠甲片片碎裂的声音,还有隐隐抑抑的哭泣。然而在骨伤筋痛之余,我惊喜得发现自己落在厚实的散发着鲜玉米气息的土地上。
我原本是在一块偏远而富饶的黑土地上蹒跚学步的,在多年的奔跑、腾越和飘浮之后,我重新以我赤裸的双脚亲吻土地。
这是我最初的,也是最终的亲吻。
风风雨雨给我荒疏了丈量的双腿灌输勇气,悲悲喜喜给我忽略了真实的心灵带来震颤。
生命是一种寻真觅爱的触摸,一种噙泪含笑的感动啊。
这时我知道世间的许多书不是通过文字去阅读的,而是用心去触摸的。
我和许多人相遇,许多从未预料到、从未梦想到的人。
我结识了肤色黝黑的越南人、意志坚韧的越南人。我们从未谈起过战争,尽管那很可能是促使他们漂泊此地的真正原因。他们给我描述过他们曾经拥有过的中国式样的深深庭院,也描述过湄公河两岸的暖暖人情……
没有刀光,没有血影,只有美国乡村歌手洋溢着阳光和泥土气息的声音。我们交谈,用一种并非彼此母语的陌生语言交谈。
战火和硝烟在我们背后,崇高与卑贱也在我们背后。我们是无足轻重的人物,无法改变、也无法推动历史,但是在历史沉重的雕檐下我们拥有一小片共饮浊酒的平和。
我们的心生出小小的手指,在某一个不经意的瞬间,在空中相触、相握。我因这样的相握而感悟历史而理解生命。
我还遇见过四十几年前从大陆辗转到台湾,二十几年前又从台湾漂移到美国的中国人。对于他们,漂移的苦楚似乎是记忆之湖的涟漪,时而聚敛,时而消散。而故土红高粱地里的飒风,金色麦穗上的波浪,却是萦绕于怀的音乐,激昂缠绵,挥之不去。
他们的鬓毛已衰,但令我泪眼汪汪的乡音未曾改变。
如果我们都不曾远离故土,也许会在某一列火车上,某一个晚会上相遇,那么我们之间就不会有那湾海峡,那湾巨大的历史裂缝,就不会有“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叹。
幸与不幸,我们在别人的家园里聚首、碰撞、交流,尝试着化解隔膜与偏见。
我们知道我们是无力填平沟壑的,只能彼此伸出藏着温热的手,相挽走过短短的一段雾雨弥漫的旅程。
我因这样的温热而体悟血脉而感激生活。
我也认识了许多从大陆非法来美的人。如果时光倒转几年,我们想必是无缘握手的。我曾经俯视他们,认定了他们过着机械而麻木的生活,但当我走近他们,发现他们的希望与失望,平静与挣扎同样动人心魄。
对于他们,思乡也是一支吹奏不尽的羌笛曲,无奈春风不度。他们的美国梦呓夜夜都是故乡的土语。
他们在辛苦奔忙中偶然投注给我的关切的一瞥,竟是声气相投的友人所无法给予的,我把它当作生活的馈赠。如果我不曾,在萍水般的相逢中珍视刹那的贴近,我会千百次地与这种馈赠擦肩而过。
我因为这样的贴近而感受友爱而疼惜生命。
生命中的许多花儿,被触摸了,才会开放。
原来不知不觉中我坠落异地,徘徊迷宫,涉水千里,是为了懂得,懂得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