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械厂在很短的时间里就重建完毕，周大凹不能不在表面上对欧阳锦华的能力表示由衷的赞赏。他想道：袁世凯大总统之所以要把枪械厂转移到河南去，然后提出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要欧阳锦华把枪械厂重建起来，一方面是为了防范兵工厂跟国民党人暗中勾结，另一方面也是对裴元基和欧阳锦华都不太放心。虽说并没有给定枪械厂重建完成的期限，但是，他接到的密令是：时间拖得一长，他就可以借口欧阳锦华能力不够，继续对欧阳锦华施加压力，找到了代理人，就把欧阳锦华赶出兵工厂；没有找到代理人，就把欧阳锦华牢牢地控制在手上。没料到，周大凹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寻思一阵，他找到欧阳锦华，说道：“欧阳先生在如此短时间就能够把枪械厂重建成功，的确才华卓绝。袁大总统听说，西方国家已经制造出了便于使用的重机枪，以欧阳先生的才华，应该很快就能把它搞出来吧？”
如果能够不惜巨款，引进重机枪的生产线，当然很快就会把它生产出来，可是，袁大总统不会给予欧阳锦华足够的资金，欧阳锦华只有先隐瞒这一点。现在，却由周大凹直接说出来了，欧阳锦华不由非常吃惊，说道：“欧阳虽说的确想制造出周代表所说的那种重机枪，向袁大总统献上一份厚礼，可是，至今也只能摸出一点头绪，恐怕在短时间里无法把它造出来。”
周大凹笑道：“欧阳先生能力卓绝，不必谦虚。我相信，你几个月之内，就能把这种重机枪造出来。”
这哪里是鼓舞和勉励呀，完全是在逼迫嘛！欧阳锦华心里想道。却既然决心要在袁世凯面前好好表现一番，他就不能不接受这种屈辱。但是，他自己又的确根本不可能在几个月的时间里把重机枪搞出来，为今之计，只有把裴元基拖出来了，于是说道：“如果周代表能把裴总工程师请回兵工厂，欧阳就有了一个好的帮手，在规定的时间里，也许真的能够搞出重机枪。”
周大凹心里想道：裴元基根本就不可能出山，既然你欧阳锦华如此说了，我就果真去请一请裴元基。把裴元基请回了兵工厂，你们搞出了重机枪，是袁大总统的福气，也没有必要非得把你们全部踢出兵工厂不可；请不回，你欧阳锦华到时候搞不出重机枪，再和你算账。
于是，周大凹果然一连到裴府去了好几次，先是利诱，后是威胁，再后是派出一群兵士把裴元基五花大绑，押到兵工厂，用枪口逼迫着他，要他帮助欧阳锦华快一点把重机枪搞出来。可是，都没能让裴元基动心和屈服。
“裴元基死活不回兵工厂，我只好把他软禁在家里，任何地方都不让他走动。”周大凹对欧阳锦华说道：“重机枪的事，只有拜托欧阳先生了。”
“欧阳一定尽快把重机枪搞出来。”
一句尽快，就可以糊弄得了周某吗？周大凹微笑道：“欧阳先生，不是尽快，而是要在给定的期限内。”
欧阳锦华别无其他办法，为了在周大凹给定的期限内搞出重机枪，竟然带着欧阳浩天回了一趟欧阳大湾，在儿子儿媳的坟头跪下，重重地叩了几个响头，泪流满面，后悔当年不该把他们逼出家门，以致饥饿而死。欧阳浩天遵守诺言，把重机枪的构图一张一张地画了出来，交给了欧阳锦华。
由一个小孩绘制出来的图纸毕竟很粗糙，饶是如此，欧阳锦华也欣喜若狂，马上组织人马，仔细研究图纸，预备着手试制重机枪样品。
裴元基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大为感慨，心里说道：“一个混迹军工领域大半生并且做出过突出成绩的老人，为了死心塌地地投靠袁世凯，向袁世凯邀功请赏，竟然让四岁小孙子牵着鼻子走，向晚辈的坟头屈膝下跪，真是鬼迷心窍！”
他真的很想把欧阳锦华找到家里来，好好地跟他谈一谈，劝他立即缩手，可是，一想起欧阳锦华曾经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他就不能不把这个念头打消了。
对欧阳浩天高超的兵器制造天赋，裴元基在为军工事业后继有人感到欣慰的同时，也着实有些担心：万一这孩子一直我行我素，今后的世界上，岂不是要多出一个混世魔王？
“我一定要好好教育他，决不能让小家伙滑向深渊。”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更关注国家的未来。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孙中山先生发起的第二次革命，不到一个回合，就被袁世凯镇压下去了；他更没有想到，西方列强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本来正是中华民国收复失地的最好时机，怎么就能让一个小小的日本骑在头上？袁世凯要干什么？他已经解散了国会，变内阁制为总统制，享有帝王般的权力，还不满足吗？把宣统皇帝赶下台不几年，他就想当皇帝了？不行，民主与共和已经深入人心，决不能容许袁世凯称帝。裴元基被周大凹软禁在家，没法动弹，但是，他可以想象得到，孙中山和黄兴是决不会让袁世凯称帝的，千千万万老百姓也决不会让袁世凯称帝。自己该怎么办，不去兵工厂帮助袁世凯制造武器就够了吗？不够，他很想帮助国民党人，很想去寻找孙中山和黄兴，为他们提出修建一座更好的兵工厂的计划，以解决国民党人没有武器弹药来源的问题。他还是出不了门，无计可施，只有一天天地困守在家里。
整个裴家的人都没法随意走动。自从周大凹不能把裴元基请回兵工厂之后，这个袁世凯派驻在兵工厂的代表为了做给欧阳锦华看，就变本加厉，派兵把整个裴府都封锁住了，连裴俊超父子上下班，也是一大早在兵士们的押送下走进兵工厂，晚上又在兵士的押送下回到家里的。姚心林原来每隔一段日子，总要带着欧阳宁儿，去汉口跟刘玉蓉聊聊天，现在也出不了门。家里日常用品，都是下人们在兵士们搜过身后，再在兵士们的护送和监视下去市集购买回来的。
“我们一家人不都成了囚徒了吗？”姚心林嘟囔道。
“夫人，你一向明白事理，不该说这种话的呀。”裴元基倒是甘之如饴，说道：“家里有了如此众多的保卫人员，就是过去的皇帝，也不过如此，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这倒是真的。”姚心林噗的一声，笑了。
这一天，一个佣人照例在兵士们的押送下出去购买日常用品。过了半天，人回来了。穿的还是那身衣服，长相也没有大变化，可是，裴元基总觉得这个人有点不同寻常，跟随着她一道去了厨房。
姚心林在惊慌和恐惧当中度过了好几年，的确改变了很多，渐渐养成了敏感和多疑的性格。家里被周大凹的人马围得水泄不通，丈夫可以轻松，她可轻松不了，时刻提防家里会不会再出现任何意外。何况，欧阳宁儿越来越受不得刺激，哪怕只是一点小小的刺激，也会令儿媳疯狂。她跟在丈夫的身后，也去了厨房，不过，并没有进去，而是警惕地注视着外面的动静，生怕那些兵士会突如其来地闯进来，发现点什么。
“说，你到底是什么人？”裴元基把那人堵在厨房里，目光如刀，冷冷地问。
那人笑了笑，说道：“我就知道，一切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一边脱掉了女人的装束，一边说：“不这样做，我根本就进不了裴府。府上可真成了铜墙铁壁。”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裴元基在没摸清那人的底细之前，丝毫也不敢大意，依旧板着面孔，语气依旧冷冰冰的。
那人连忙掏出一封信，就要递给裴元基。裴元基只朝信封上瞟了一眼，立刻认出了那个熟悉的笔迹，压抑不住地惊喜万分。不过，临了，他又警觉起来，喝斥道：“别给我来这一套，我从来不跟任何人秘密来往，凭什么现在有人带信给我？出去，到兵士们面前说清楚。”
裴元基说完这番话，马上伸手就要拉那人。可是，那人说出了一番话，令他伸出去的手停在原地，再也动不了了。那是他在帮助革命党人抗击北洋军队期间，黄兴亲口向他转达的孙中山先生对他的嘉许。不是黄兴和孙中山最为亲密最为信任的友人，决不会知道。
他马上接过黄兴写给他的信件。
黄兴依然保持着简约的风格，一开首，就对裴元基帮助中华革命党搞到一批武器弹药表示由衷的感激，紧接着，分析目前的局势，认为袁世凯接受日本人提出的“二十一条”，就是为了取得日本的支持，坐上皇帝的龙椅。为此，孙中山先生准备号召民众起来反抗袁世凯称帝的野心。要反抗，就必须要有大量的军队和武器弹药，希望裴元基再一次伸出援手，搞出一批武器弹药。这批武器弹药什么时候要，怎么运出去，黄兴没说，只是说来人会跟裴元基商谈详情。
“孙中山先生又要出手了！”裴元基欣喜若狂，赶紧和来人一道商量具体事项。
“听说兵工厂正在研制新型重机枪，是吗？”来人问道。看到裴元基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来人继续说：“孙中山先生和黄兴先生希望裴先生搞出的武器装备里就有这种东西。”
“可是，兵工厂并没有制造出这种武器。”裴元基说道。
“袁世凯现在只是露出了称帝的野心，离正式称帝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孙中山先生和黄兴先生也不是马上就要重机枪。希望裴先生在这一段时间多留意兵工厂的情况，能够帮助兵工厂快一点搞出重机枪。”
“孙先生和黄先生需要，我义不容辞。”
“谢谢裴先生。真是难为裴先生了。”来人顿了一顿，接着说：“有了武器，怎么安全地把它们送到革命党手里，裴先生有什么想法？”
“兵工厂已经完全控制在周大凹的手里，里面到处都是周大凹带来的兵士，要在兵士们的眼皮底下，把武器弹药搞出去，很不容易。不过，请给予裴某一点时间，裴某一定会想出一个妥当的办法。”
晚上，裴俊超从兵工厂回来了，照例要对父亲说一说兵工厂当天的情况：“姑父从欧阳浩天那儿得到了重机枪的图纸之后，召集我和郝老六王老四一起研究，总算把它的构造和制作方法搞清楚了。可是，用现有的原材料和制造设备，根本造不出机枪。”
裴元基其实并没有闲着，也没有烧毁老师寄来的信件。他是怕欧阳锦华总是来烦他，才把原件烧掉，其实暗中早就把所有的内容都抄写下来了。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都会把它们拿出来仔细地研究，然后根据兵工厂现有的设备，思考怎么才能把它制造出来。他已经想出了把现有的设备稍加改进，用以制造重机枪的办法，却一直没有向任何人透露一点风声，也不想马上就把重机枪制造出来。他在等待时机。
跟孙中山和黄兴派来的代表进行了一番开诚布公的交谈，他知道制造重机枪的时机已经来临了。他迫不及待地想把它制造出来，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送给孙中山先生。但是，他既不能跟周大凹说他愿意回去兵工厂帮助欧阳锦华把重机枪搞出来，也不能对欧阳锦华说。这样做无疑会引起他们的怀疑。而周大凹一旦怀疑上了他，他就会受到更为严密的监视，别说跟任何人联系，就是想上一趟厕所，恐怕屁股后面也会跟着一大群兵士。
现在，听了儿子的话，他眼前一亮，立即想到要隐蔽地把自己摸索出来的一切都教给儿子，通过儿子去把重机枪制造出来的招数。问道：“你们真的把重机枪的构造和制作方法都搞清楚了嘛？”
“是的。”
“你们也摸清了兵工厂的所有制造设备吗？”
“我们每一天都在跟制造设备打交道，难道还没有把它们摸清吗？”
“你们没有摸清。如果你们摸清了话，就不会束手无策。”
裴俊超想了好一会儿，恍然大悟地说道：“是呀，把设备作一些调整，就可以制造出重机枪嘛！”
重机枪的制造算是有了着落，可是，怎么把它们运出去，成了裴元基的一块心病。他走不出去，宛如困兽一样待在家里，怎么也想不出办法。突然想到了一个人，心情为之一震，赶紧跟夫人商量一阵，就要叫欧阳宁儿回去探望父母，只要儿媳把自己的意思告诉给了欧阳锦亮，他拿得稳，亲家肯定会找得到办法。
他原以为欧阳锦亮仍然得到了周大凹的信任，让欧阳宁儿回去娘家只不过是小事一桩，不会遇到什么阻拦，谁知兵士们硬是不放一个裴府的人出去。这一下，可把裴元基气坏了，他大声吆喝道：“囚徒还有放风的时间嘛！你们去告诉周大凹，我要见他。”
周大凹很快就来到了裴府，问道：“裴先生该不是想通了，要回兵工厂吧？”
“我决不会再踏进兵工厂一步。”裴元基冷冷地说道：“麻烦周代表来到寒舍，裴某有一句话想当面向周代表请教：裴某纵然因为不回兵工厂儿得罪了周代表，遭到周代表的软禁。可是，不能把裴某一家人都关在家里，不让出门吧？”
“裴先生言重了。周某只不过是为了保证府上每一个成员的安全。”
“多谢周代表的美意。儿媳欧阳宁儿一直身体欠佳，很想回一趟娘家，不知道安全不安全呀？”
周大凹寻思道：眼看兵工厂真能制造出重机枪，不能做让欧阳锦华欧阳锦亮两兄弟心里不舒服的事情，应该把欧阳宁儿跟裴府其他人区别对待，连忙说道：“安全，安全。”马上命令兵士们把欧阳宁儿护送回了娘家。
欧阳宁儿在娘家待了一整天，然后又在兵士们的护送下回到了裴府。
裴家其他任何人遭到严厉看管，欧阳锦华都会无动于衷，可是，侄女连娘家都不能回，他就不能不过问。
一听周大凹告诉他欧阳宁儿回去娘家的详情，欧阳锦华马上跑去找裴元基，说道：“大哥，你这是何苦呢？搞得一家人像囚犯一样。还是听我一句，回去兵工厂吧。重机枪马上就要造出来了，用不着你说一句话，也用不着你做任何事。就算是为了你一家老小考虑，你也回去兵工厂呆着吧。”
“你以为造出了重机枪，周大凹就会感激你，袁世凯就会感激你吗？”裴元基横了他一眼，冷冷地问道。
“我不管他们感激不感激我，我是制造武器的人，制造最好的武器，是我的追求，是我的梦想。”欧阳锦华说道：“你再也别对我说那些话了。我只求求你，快一点回去兵工厂吧。”
“那好，我劝说不了你，你一样劝说不了我。我们各行其是。”
欧阳锦华急了，声音越来越大：“我们是亲戚是亲人，我是为了你也为了你一家人都平平安安，才跟你说这些的。你知不知道？看着你们一家子就在家里坐牢，云珠成天在哭。”
裴元基其实很想趁机回去兵工厂，那样，他就能亲自监督制造重机枪的过程，也亲自看一看有什么办法把重机枪运出去，交给孙中山和黄兴的代表。但是，他不能去。他知道，一旦自己回去兵工厂，周大凹虽说在表面上可以把兵士们都撤掉，在暗中却会更加严密地监视自己。他只有继续保持原先的姿态，才能麻痹周大凹，并在兵士们的监视下，完成他对孙中山和黄兴的承诺。
“云珠哭，不是我在哭。”裴元基笑道：“我倒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好啊。”
“你就永远待在自己的家里坐牢吧！”欧阳锦华怔了一怔，恶狠狠地撂下这一句，气冲冲地跑出了裴府。
过了几天，欧阳锦亮前来裴府拜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