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链厂的焊接车间,满地散落着环扣。
“范师傅。你……这就是焊过船的手艺吗?”张老板捧着手里的一坨一坨的碎铁,愤怒不已。
“我三年没焊了,手生了。”
“你把电流调那么大,电焊都变成气割了。”
“这个嘛?我焊船都是用大电流来着。”
“我的娘啊。这一堆铁链扣,全焊废了。”
“出了点小意外,我需要调整下状态。”
“嘴把式,你是个嘴把式。”张老板跳着脚嚷。
任凭彪哥怎么解释张老板都无心去听下去,他铁青着脸走出车间。
高尚无奈的对着彪哥笑了笑,这个结果他早预料到了。
彪哥第一次焊接时,焊条就粘在了铁链上,好半天也甩不下来。
那时高尚就知道彪哥的牛皮早晚会被戳穿。
张老板对彪哥的电焊技术抱有很大的期望。
刚开始工作时他只简单的说了下工作流程,然后就放心的把车间的一切都交给了彪哥。
彪哥嫌弃饭菜不好,张老板就顿顿给他们做肉。
彪哥说晚上睡觉太热,张老板就给买蚊帐,装风扇。
张老板当宝贝一样的供着彪哥,没想到他竟然是个赝品。
彪哥穷困半生,在亲友和邻居眼里他活的像个笑话。
他是一个无能的好人,三十五年间他受尽了白眼和轻视。
所以他用吹嘘来掩盖自己的一无所有,他用谎言来隐藏自己的一无所长。
只有混迹在人才市场,彪哥才能逃避现实的挫折和内心的压抑。
那里有一群挣扎在社会底层的人,他们大都来自农村,在类似的挫折面前他们表现出了相同的脆弱和茫然。
张老板辞退他们那天,老头望着两人好一会的沉默。
他浑浊的眼里溢满了像可怜乞丐那般的同情,嘴角的弧度慢慢扩大,最后他摇着头大笑起来。
两人被笑声弄得莫名其妙,只好尴尬的陪着笑脸。
他俩在厂里混了三天,焊废了一堆铁链。
临别时这个和蔼的老头还是每人给了一百块钱,然后他拍着彪哥的肩膀嘱咐着:“吹牛只能得逞一时,想要人前显贵还是要有真才实学。”
俗语有云:‘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苦难可以尝尽,想做人上人,难。
回到临州后,两个人很快的又开启了人才市场的生理钟。
每天睡到中午起床,吃过午饭去网吧,晚上回到旅店看电视节目到深夜。
至于找工作的事情,天气那么热,先等等吧。
高尚每天的开销不多,房租五块,每天只吃两顿饭基本上都是豆腐,二块钱上网再外加一包香烟,总计:十二块到十五块左右。
钱是省不出来的,没出一个星期,高尚又身无分文,
他又蹲在了人才市场门口的台阶上,忧心忡忡的寻找着工作。
彪哥的钱花光后,他早已先逃回了家。
天近傍晚的时候,高尚还是没有找到工作,眼看着就要露宿街头。
二愣子再一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在饭店又被开除了。
“怎么又被开除了?”
“哎,别提了,大堂经理那个骚娘们让我刷厕所。”
“服务员也要负责刷厕所?”高尚不解的问。
二愣子在饭店又犯了嗜睡的老毛病,他抱着暖瓶倚着墙角睡着了,客人大声招呼‘服务员倒水’。
睡到半梦半醒的二愣子,一把将暖壶摔在了地上,险些烫伤自己。
大堂经理知道后,对二愣子说要么刷厕所要么走人,他毫不犹豫的选了后者。
高尚才不管他是为怎样失了业,他只想从二愣子那里先借点钱,应急。
借钱的话刚一出口,二愣子就表示只能借二十块。
他还警告高尚如果明天再找不到工作,那么他不会再借钱给他了。
手里有钱花的时候找工作是很难的,但是钱花光的时候,只要有吃有住,干啥都行。
高尚和二愣子再次合作,这次他俩去的是一个木线厂。
金彩木线厂是家小厂,老板姓王,胖乎乎的身材,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
高尚给这个木线厂的老板起了个贴切的外号------王蛤蟆。
王蛤蟆来招工那天,派头十足。
他双手环抱在怀中,挺着大肚腩,双腿分开,像个日本皇军一样的跨立在人群中。
二愣子从人堆里挤到王蛤蟆身前,他用胖乎乎的手推了二愣子一把:“往后点,邋邋遢遢,汗味熏人。
要不是高尚的坚持,二愣子是不会去王蛤蟆的工厂去干活的。
二愣子说王蛤蟆一看就不是好人,高尚同意他的看法。
可是他没钱了,不工作只能喝西北风。
万般无奈硬着头皮,来到了金彩木线厂。
他俩的主要工作是将二米长半米宽的木板,放到竖锯上按尺寸切割成木条。
木板上有刺经常会扎到手,二愣子问王蛤蟆要手套。
王蛤蟆咬着牙挤出几个字:“手套没有,扎到手是因为你笨。”
二愣子哪能忍了这个,他想去上前理论被高尚死死的抱住。
“这都忍不了了,出来干活,端人家饭碗,要服人家管啊。”正在劝二愣子的是袁师傅。
袁师傅是个偏头,他的脖子斜歪在右侧的肩膀上。
令人称奇的是,他歪着脖子却能一眼看出高尚放在锯上的木板是不是偏了。
切割木板飞溅的木屑扬起土灰色的粉尘,在袁师傅的带领下三个人没有口罩,没有手套,在漫天尘雾里挥汗如雨。
一天工作下来,三个人全身都是木屑,那感觉像是出土文物一般的陈旧。
这个破厂,起的比鸡早,吃的比猪差,干的比牛多。
木线厂吃的很差,早饭是吸足了汤水后二变得肥大的面条,中午是水煮的青菜,晚上是把中午剩下的菜一搅和又端了上来。
厂里有王蛤蟆的八个亲戚,他们做的工作都是最轻松的,吃住也要好于高尚他们。
高尚他们吃的是王蛤蟆的特供食品,住的是冬冷夏热的房子。
最要命的是每天从晚上六点加班到十点,加班费十五元。
王蛤蟆还制定了许多罚款项目,迟到罚三十,不加班扣二十,请假扣三天薪水等等。
花样繁多的罚钱项目,更加激起了二愣子对剥削阶级的仇恨。
“草他娘的,王蛤蟆真是黑心。加班才给十五块钱,不加班他要扣二十,居然还能赚我五块钱。”二愣子咒骂着。
高尚自从来到这里,没睡过一个好觉。
厂子四周长满了一人高的荒草,晚上草丛里的各种蚊虫就会向他们发起无数轮的攻击。
他们住的是一间低矮的平房,隔热的效果奇差,饱受一天日晒的房间晚上热的像个烤箱。
他们几块‘面包’劳累了一天,到了晚上也睡不了觉,还要忍受着这闷热的煎烤。
‘啪啪啪’的和蚊子作战,’哗啦啦‘的汗水一直流淌。
闷热,汗臭,烦躁,全身都起满了痱子,又痒又疼。
高尚哪吃过这样的苦,整日累的腰酸背疼还要经常接受王蛤蟆的言语敲打。
“要是我有一百块钱。不,五十就行。我就马上离开这个破厂子。我实在受不了了。”
高尚向二愣子埋怨着,二愣子沉思了一会说:“再熬熬吧。我们干满一个月,然后辞职走人。”
他们足足忍耐了四十五天,终于有一天在又一个闷热煎熬的夜晚。
“老子不干了,我受够了,明天结账走人。”二愣子光着身子站在一堆木板上,望着月朗星稀的夜空宣泄着心底的不满。
高尚一想到辞职心里也是很高兴,他盘算着拿到工钱就可以回到绿岛好好的睡一觉了。
可是他们俩都太乐观,千算万算就是没有考虑到王蛤蟆是怎样的一个货色。
王蛤蟆是附近出了名的无赖,他拖欠木材厂的欠款,拖欠工人的工资。
当高尚和二愣子走进王蛤蟆的办公室向他摊牌时,王蛤蟆夹起包转身就走。
两个人就在后面追,等他们快要追上时,王蛤蟆一纵身蹿进了车里。
高尚和二愣子看到这一幕面面相觑:“他是怎么做到,那么快就溜进车里的。”
二愣子面对高尚的问话摇摇头:“这蛤蟆速度太快了,没看清。”
王蛤蟆经常被各种债主追着跑,自然练就了一身瞬间逃跑的好本领。
伴着发动机轰轰的声响,王蛤蟆开着车转眼又溜出了厂。
此后接连五天王蛤蟆都没有进过厂。
他们两个人也不干活,随便吃几口饭就望眼欲穿的等王蛤蟆回来。
顶着烈日,高尚和二愣子轮番在厂子门口守株待兔。
两个人都快站成望夫石的时候,王蛤蟆终于回来了。
他下了车,双手环抱,跨立的站着,又摆出一副日本皇军的造型,转身冲着他俩招手。
王蛤蟆那意思仿佛在说:“你们两个滴过来,缴枪滴不杀。”
两个人屁颠屁颠的跑到王蛤蟆面前,以为他筹款结束回来发工资了。
可是当他们脚一踏进办公室,两人就预感事情不妙了。
王蛤蟆的八个亲戚提前潜伏在了办公室里。
当他一进门,‘八大护卫’马上就环伺在蛤蟆的身边,那架势好似魏忠贤的八大虎将一般。
“你们俩,一共干了二十九天。”
“不对,是四十五天。”
王蛤蟆阴冷的扫了一眼正在争辩的二愣子:“扣去你们俩的饭钱,住宿钱,迟到的钱,还有这五天的旷班费。还剩一百五十元。”
“啊?”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惊叫起来。
高尚局促不安的小声说:“我们干了四十五天。来的时候,你说包吃住一天六十块钱。我们的工资应该是二千七百元,才对啊。”
“数学不错吗?但是扣掉学徒期和罚款,你们只剩这些钱了。”王蛤蟆斜着眼望向别处,回答着高尚的质疑。
二愣子愤怒了他一脚踹翻了一张椅子怒吼道:“太欺负人了。王蛤蟆,我草你全家。今天不给我全部的工资,我就要了你的狗命。”
‘八大护卫’看到主子有危险,他们马上熟练的从办公桌下抽出早已准备好的木棒,都拿着手里轻轻地掂量着。
高尚看到此景,心里暗暗叫苦:“完了,这下被坑惨了。”
王蛤蟆依然摆出了那幅跨立的姿态,脸上的皱纹像菊花一样绽放开来,他放声奸笑道:“哈哈哈哈”。
高尚和二愣子是含着泪接受这不平等条约的,一百五十块钱拿在手的那一刻二愣子放声大哭。
两个人是被‘八大护卫’连人带行李一起拖出厂门的。
‘哐当’一声闷,响大门关闭的一霎那。
高尚疯了一般冲过去,对着铁门好一顿拳打脚踢。
“我就欺负你们这些穷鬼,你们能把我怎么样吧?”院子里传来王蛤蟆大尖厉的嘲弄声。
两个人心里都窝囊的难受,又无处发泄。
“高尚,你能记住今天的耻辱吗?”二愣子停下脚步,放下行李转头问高尚。
“我能。”高尚擦了把眼泪说。
路旁的枫树,火红树叶被风旋卷着,飘向远方。
“秋天来了!”高尚仰头望着天空伤感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