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影摇曳，星光静谧。林赛王城正中心高达四十四米的金章钟楼中传出温柔而悠远的报时声，时针放轻脚步悄然越过二十四点，似是怕惊着了熟睡中的城民。钟声过后万籁俱寂，由于临时宵禁，宽阔笔直的谢尔大道上寂寞到只有三个身影。
打头的是一位长发及腰的美丽少女。她身穿一件华丽的淡黄色长裙，低矮的矩形领口绽放出少女胸前那片诱人的雪白，宽大的袖子被皇城里顶尖的裁缝打成许多段，每一段都镶嵌着繁复花边，如同簇簇开在少女身上的金玛利月季。少女相貌清丽，双眉淡的像大晴天里天边上那一排绯云，让人见了觉得她纯净空灵十分可爱。可惜此刻这对轻眉紧蹙，少了些超然多了些紧张。少女的目光极为凝重，甚至隐有杀气，她不时地朝着谢尔大道两侧打量，想要从黑夜的影子里挑出些什么来。
跟在少女身后的，是一老一少一男一女，两个身穿黑红王城警备服、腰间插着金边乌鞘直剑的警备员。
他们在巡逻。
“德普队长，我们已经在谢尔大道绕了好几天，结果犯人再也没有出现过。”迪莉娅压低声音对身旁的壮汉说，“维多利亚小姐会不会觉得不耐烦？如果她对城主说我们谎报案情怎么办？”
这是十八岁的迪莉娅第一个月零一天当值，她不想刚被任命为王城警备员不久就因为得罪贵族被撤掉。
年过五十的德普队长一路上都显得面色阴沉心事重重，他瞪了迪莉娅一眼，哑着嗓子回答：“这位大小姐跟着我们巡逻了三天，就有三天平安无事。只要能继续平安下去，我才懒得管她什么心情。马上修灵学院就要开学了，如果在那之前还不能给城主一个交代，你就准备好迎接下一个上司吧。”
顿了顿，他又说：“如果一直没事，那就是犯人潜逃了。你要记住，有交代总比没有好。”
迪莉娅心里仍然不安，她不相信敢在王城犯罪的犯人会轻易潜逃，总觉得今天的夜色比往常更加深沉，点缀着点点星辰的黑色幕布像是要把她的灵魂与视线一起吸进去，送到无穷远的彼方。但她能够体会德普队长的压力，唯有沉默不语。案件发生在她负责的谢尔大道上，她的压力也不小。
——
治安一向良好，好到夜里去大街上扔一包名贵首饰，第二天还能捡回来的林赛王城，近来出了一桩大事。九月初短短一星期内，连续有三名少女失踪，均都是谢尔大道两侧工坊的帮工，深夜加班后归家时遇害。由于没有贵族遇害，这件事并没有引起全城轰动。警备队代表王城为受害者家属提供了一大笔赔偿金，其实就是掩盖警备队失职的封口费，消息便被压了下去。
然而林赛王城城主爱德华·巴克先生有着居安思危的优良品质，他意识到如果不尽早解决这个案件，早晚会有贵族遇害。到时候他不光城主之位难保，国王震怒之下把他押上断头台都有可能。
在爱德华城主的命令下，王城以修灵学院开学大典在即为由实行宵禁，一百五十名王城警备队员开始日夜巡逻，不求能抓到凶手，只求逼得凶手不敢动手。可惜仍然未能如愿，五名警备队员永远地消失在了夜色里。他们往往只是离开其他队员的视线片刻，比秋叶落地还短的片刻，就凭空蒸发。
在这五个受害者中，第一次出现了男性。到此时为止，受害者们的共同点就只剩下了年纪都在二十岁左右。根据亲身经历了失踪事件的其他警备队员所述，在受害者失踪前，他们会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怪兽吼声。
当警备队送上这份报告时，爱德华城主长舒了一口气，开怀地请秘书开了一瓶红酒。“怪兽”这个词很有意思，怪兽自然不是自然存在的生物，这代表此案超过了凡人应有的能力范围，就算他破不了案，也能摆脱关系。喜不自胜的爱德华城主立刻修书一封，请求修灵学院对警备队施以援手，理由很简单：王城出现了渎灵者。
所谓渎灵者，是违背教义犯下罪行的通灵师的统称，是统治整片西大陆的高灵教会所认定的异端分子。修灵学院作为高灵教会的分支，于情于理都应该处理渎灵者引发的问题，况且通灵师也确实不是普通警备队员所能抓捕的对象。
逮捕渎灵者的通灵师，按照惯例能得到教会大人物的接见和表彰，某些情况下有机会面见兰德尔王国的国王陛下，甚至有那么一丝丝机会觐见教皇。就这么一丝丝机会，足以让每一位教众为之疯狂。于是修灵学院教务处的主教们抱着羡慕而遗憾的心情，精心挑选了一位即将进入军部实习的四年级少女通灵师去帮助王城警备队抓捕渎灵者。
这位少女通灵师名为赫蒂·海伍德，年芳十九，她背后的海伍德家族是兰德尔王国人见人畏的大家族之一，称得上富可敌国权势滔天，随便站出来一个长辈都能把爱德华城主这种级别的人物捏死一百遍。这次为了得到主教们的推荐，海伍德家族花费颇丰，镀金镶玉的父神像流水似送进各位主教用以清修的陋室，内页掏空了装满金币的教典能把各位主教的书架压塌。
确认了修灵学院参与此事后，爱德华城主便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作为一个仅仅称得上有点小聪明的普通人，他一向认为修灵学院里的通灵师都是天才人物。在神明万丈荣光的庇护下，逮捕区区一个异端分子自然轻而易举。
事实看起来也的确如此，赫蒂小姐参与巡逻后，渎灵者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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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迪莉娅已经跟着赫蒂小姐绕着王城里里外外走了一个来回，她此时对赫蒂·海伍德无比钦佩。作为一个要十分努力才能把日子过下去的平民，迪莉娅从小到大都觉得贵族是些脑满肥肠好吃懒做的笨蛋，然而认识了赫蒂后她的想法被改变了。
三天的一无所获，没有让赫蒂小姐露出丝毫不耐烦的神情，甚至没有让她放松丁点警惕。那双本应在博物馆里欣赏名画，与英俊公子含情对视的美丽双眸，如丛林猎豹般机警地扫视着四周，不放过任何一块路灯所映出的阴影。连习惯了昼伏夜出的警备队员也感到疲惫的此刻，赫蒂的脚步却依然稳健，月季般盛开的淡黄色裙摆平稳地飘行，恬静中不失严肃的神情与刚开始巡逻时没有什么两样。
“看来今天也是个好日子。”德普队长咳嗽了两声，布满皱纹的眼角带着疲倦，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燃，“高灵眷顾，就这么一直平安到修灵学院开学大典吧。哪怕之后再出什么事，我们也可以慢慢去查……这渎灵者真是个欺软怕硬的胆小鬼，既不敢对贵族下手，也不敢面对通灵师。”
迪莉娅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她仍然认为这个渎灵者既然敢在王城犯罪，就不会因为来了个通灵师就退缩，况且这位通灵师还只是个学生。
三人走到谢尔大街、金章钟楼与贵族住宅区的岔路口时，赫蒂今夜首次停下了脚步。
德普队长连忙将烟踩灭在脚底，脸上露出殷勤地笑容，问道：“海伍德小姐，今天的巡逻就到此为止了吗？真是辛苦您了。”
赫蒂沉默着没有回应，转身用空灵而美丽的海蓝色双眸盯着德普与迪莉娅看，眼神里充满了疑惑和迷茫。她在看着这两人，又没有看着这两人，涣散的目光穿过了他们的身体，不知注视着藏在黑夜中的什么东西。
迪莉娅心里一沉，不详的预感蓦地猛烈起来，她拔出腰间长剑不顾德普队长的阻拦朝着赫蒂跑去。赫蒂没有理会迪莉娅，而是抬头看向夜空。夏虫悲鸣，夜风抚裙，晶莹星光落在她的金色长发上如同灵魂汇聚而成的瀑布，她开口问道：“两位有没有听见有一个女孩在唱歌？”
迪莉娅紧咬双唇，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开口回答，她看出赫蒂的情况不对。那双海蓝色的眸子尽管总是飘渺辽远，却不会像此刻一般迷茫无神，仿佛少女的灵魂被拉进了另一个世界。她不知道赫蒂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觉得自己需要站在这个少女身旁保护她。
迪莉娅的反应已经够快，决心下的也够快。可惜，她仍然不够快。
刚踏出三步，迪莉娅就听到了一个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吼叫声。这是迪莉娅在十八年的人生中听到过最难听的声音，如同女子纤细脆弱的指甲在丝绸上划过时发出的摩擦音，如同偷食恶犬被暴怒屠夫用切肉刀斫断了腿时发出的哀嚎，音调的起转跌宕中没有任何规律，忽而如惊声尖叫忽而如窃窃私语。偏偏这古怪的声音又让人感觉极为肃穆庄重，比教堂里唱诗班高唱的圣歌还要恢弘伟大。光是听着这个声音，迪莉娅就觉得自己直面着神明，眼前亮起圣洁无比的光芒，令她想要屈膝跪拜。
她眼前当然没有亮起光芒，只有一个离死不远的通灵师。刹那失神后，迪莉娅想起自己的使命，可她发现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赫蒂·海伍德恍惚地站在原地，裸露在外的胸脯、手臂、面孔上浮起无数道极细的绿色脉络，让人联想起夏天阳光透过树叶时映出的叶纹。紧接着这些脉络变得清晰起来，清晰到如浮雕般在皮肤表面形成了凸起。在脉络的缝隙中，少女雪白的皮肤开始变硬、变质，她的身躯如同植物般开始不正常地快速生长。属于人类的体征在短短几秒钟内被抹去，华丽昂贵的礼裙被少女急剧增长的身躯撑破，垂下的手臂与身躯融合在一起，两条诱人犯罪的白皙美腿也合二为一，中间看不到丁点缝隙，形成一段浑然天成的洁白树干。她清丽的五官仿佛被一把只有神明才能挥舞的铁锹铲平，变为光滑的树皮，令贵妇人们艳羡的金色长发化为无数枝桠，朝着夜空伸去，如同朝圣者们祈求上苍时伸出的无数双手。
这位来自海伍德家族的通灵师，在短短几秒内化作了一棵通体乳白、圣洁而死寂的枯树。一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乌鸦飞上枝头，羽毛漆黑如夜色，发出几声令人作呕的丑恶嘶鸣，然后振翅而起消失无踪。
迪莉娅颓然跪倒在地，浓烈的挫败感涌上心头。她眼睁睁地看着一位值得敬佩的少女通灵师死在自己眼前，却什么也做不到。这宛若神迹的死亡，令她唯有恐惧，恐惧之后便是绝望。如果连修灵学院的通灵师也惨遭毒手，还有谁能拯救夜幕中的林赛王城？
在她身后，刚刚才回过味来的德普队长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敢相信此时发生的一切。在他眼皮底下死了一个身份高贵到堪比王子公主的大家族继承人，毫无疑问，他今后的日子一定是比死了还难过。王城治安一向良好到几乎无须管理，王城警备队长本是个待遇优渥又闲适的肥差，历来由军政大臣赏赐给表现良好的退役老兵。偏偏他当职时出了这么严重的问题，如果逮捕不到凶手，恐怕军部的大人物也保不了他。
可他毕竟是上过沙场见惯生死的老兵，为自己的命运默哀片刻后，他走过去拍了拍迪莉娅的肩膀，说道：“今天你生了病，没有来过这里。”
迪莉娅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大脑仍旧处于一片混沌中，只是隐约明白了队长的意思。
德普队长没心情去猜测迪莉娅是否能体会他的一片苦心，他点燃可能是人生中最后的一根烟，望着眼前令人生畏的枯树说：“至少，这也算一种交代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