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有一批新导向现代诗集,却是在爱奥华那年从聂华苓那儿拿来的。在国际写作计划办公室那层楼内有一个小房间,平常没有人进去,有一天我和安格尔先生进去拿东西,原来是书库的宝藏,看到我留连忘返那样子,安格尔先生就让我挑选一些,我才发觉安格尔是有心人,他写信给他的一些朋友,出版界的,文化界的,请他们送一些书到写作计划来,给世界各地来的作家享受,无形中也进行了文化交流。
把爱奥华的书加在我的藏书时已有点章法大乱了,在西雅图时,每一本书的位置我都知道,因为每一本都是我亲手放在书架上的,以后一本一本加上的新书,我都心里有数知道它们在哪儿,但自离开西城后,搬迁凡数次,书籍也随我大流徙,颠沛流离之余,次序方向位置也就颠三倒四,虽有数次所谓“最后的努力”,企图使它们回复原位,但是记忆已混乱,又谈何恢复旧观呢?最近一次搬迁时也就立定决心要把它们分类安置,但个性素不喜章法的我,结果依然是半途而废,无疑,书都放在书架上了,但有时要找一本书,总是心怯怯焉,因为开始时环目四览,心里大概有一个主意和方向,接而着手找寻,幸运的,一箭中鹄,稍为不幸的,换了两三个位置,依然手到擒来,最不幸的,莫如瞻前顾后,爬高窜低之余,游目四顾,依然无影无踪,但又知道书绝对是在的,不死心再加上不服气,一找再找,依然渺渺茫茫,那种情景,我可谓愁对书城,书到用时方恨多了。
书的野存在主义冶
庄裕安
恐怕是我的藏书龄还短,或者是买书还不算太难,我还体会不出查尔斯兰姆对书的怪脾气。
兰姆好像满恨包装很好的百科全书,一整排用俄罗斯皮或摩洛哥皮装订好的“大英”或“京师”,看起来可有多愚蠢呢。因为只要这一排套书其中的某一册,捐献出它华丽的外衣,就足够供应十本冻得发紫的书卷,舒舒服服换上一层新衣,维持个普通的体面。兰姆经常打从书店经过,看见一班暴发户,就恨不得想将它们的外衣剥下,施舍给他书房里鹑衣百结的旧书,好渡过下一个严冬。
兰姆还有个买书的故事颇负盛名。他和姐姐看上了波芒和富莱乔的集子,一连好几个礼拜,都在书店流连不忍下手,因为他们实在太穷了。直到某一天晚上,当书店快要打烊了,姐弟才下定决心,即使勒紧裤带,也要把它带回家。当他们买回来时,夜已深了,兰姆看到脱页的旧书,十分怜惜,便和姐姐在灯下,连夜不寐将书糊好。两人深深体会,原来即使做穷人,也有穷人最快乐的一刻。
我们常常嫌菜市场鱼贩那儿找回来的钞票又腥又脏,兰姆却喜欢读某种令人意想不到的旧书。他认为所读过最可爱的书,是流动图书馆老旧的《汤姆琼斯》和《威克菲尔牧师传》。那种许多人翻阅过,沾污的内页和破烂的书皮,所泄露出来的气味,是多么好闻呢。想象有一千双指头,曾在这上面愉快翻阅过。也许是女裁缝,也许是送牛奶的工人,在他们白日疲倦工作后,牺牲睡眠的一个小时,充充实实地读着它。
多么不幸啊,我从来不曾在向图书馆借来的书上,体会过这种兰姆式的快乐。兰姆还说,一本书还漂亮的时候,是书页有过自己的折痕,甚至濒临一撕即破的时候。这种经验我就有,一本曾经在字里行间画过线的书,那才叫自己的书。就像我穿衣服总有个习惯,新买来的要下过水,穿起来才舒服。下过水不缩水,洗过两三回,有了淡淡的自己的体味,这样的衣服,才真正确认是自己的衣服。一件快磨破,厮守过大腿数年的石头裤,不正是全衣柜里最珍爱的一条裤子吗?
没有读过的藏书,是存而不在的;读过的借来的书,是不存也在的。
伏跗室记
肖复兴
在宁波,同为藏书楼,因为“天一阁”的名气太大,以致掩盖了“伏跗室”本身应有的光辉。
伏跗室在一条叫做孝贤街的小巷里。市声喧嚣,人流穿梭,乱如蜂巢,毫不费力将伏跗室吞没。我想,在冯孟颛先生最初买下这座院子做藏书楼的时候,不会是这般样子。夜雨敲窗或冷月当空时,白雪红炉,绿茗紫烟,青卷黄灯,清静读书的情景,怎么容忍得下这般的嘈杂如热浪频频袭击?
伏跗室,取《鲁灵光殿赋》中“狡兔伏于跗侧”之句,意为伏处乡里不求显达而致力于学。伏跗室主冯孟颛先生,一生淡泊名利,远避宦海和商场,倾家产万金唯致力买书藏书读书,以书为友,如影相伴,乐此不疲。伏跗室藏有十万余卷书籍,其中有四百种善本,以宋刻本《名臣碑傅琬琰之传》、元刻本《春秋属辞》、明刻本《山谷刀笔》最为贵。
我来伏跗室那天,太阳很好,辣得烫人,是晒书的好时候。伏跗室文管所穿着背心的所长和美术学院刚分来的大学生,全部人马三个人,都在楼上晒书。我走在摇摇欲坠的楼板上,迎面扑来的是尘土和霉味,夹杂着樟脑味。所谓书香,其实是这些味道的混合之后发酵的结果,很像宁波腌冬瓜历经盐水的浸泡方才入味出味一样。想想当年冯孟颛先生在这里读书理书,书林掇英,笔底钩沉,得失寸心,学问甘苦,坐拥书城的滋味,其实是十分枯燥、单调、寂寞的。那一卷卷书籍毕竟不是身旁簇拥的美女如云,红袖添香。
1937年3月,冯先生就是在这伏跗室里整理天一阁的书目。一年前,他曾登上天一阁,整理了天一阁的全部藏书,甚至连不成册的散页都记录在案,有稽可查。他单枪匹马,日复一日,做着繁重寂寞的事情。伏跗室,因此重载在身而厚重而灯火常明而赋予生命。冯先生的一枝笔一卷书一盏灯,便和自己的一颗心一起跳动。偏偏这一年7月,抗日战争爆发,“侮寇窥鄞,警报日闻”,战火危及到自家门口,他老先生硬是在伏跗室的院中芭蕉树下挖了一个不大的防空洞,敌机轰炸时,躲在洞中,坚持做他的学问,人称他“伏处威城,校勘斯目”。历春秋三载,终于编成《鄞范氏天一阁书目内编》共十卷。
眼下还有多少这样读书做学问的人?在现在看来,实在有些愚傻,会越发少见。在一些人看来,那一页页发黄的古书,毕竟不是一张张钱票子,能派上什么用场?
冯孟颛先生逝世之后,将伏跗室和十万余卷藏书全部捐献给了国家。年久失修的伏跗室和越发古旧的藏书,虽然藏着一个老人的心,藏着一段历史,但对只注重实际实惠实用的现代人来说,伏跗室已经难得受到青睐。伏跗室里那些书,他们可能看不懂,但对于他们的意义并不是看懂而是看到它们的存在,从而懂得珍惜并让自己的后代看懂。我知道来宁波旅游的人每天成千上万,就是这样擦肩而过,失之交臂。
走出伏跗室的大门,迎面和旁边便是蘑菇般丛生的商摊,紧靠着伏跗室门口,幸亏是卖茉莉花的,还有清新的花香飘散在伏跗室的门前。
论藏书
〔美〕威廉·菲尔普斯
读书的习惯是人类学得知识的最重要的方法之一。我们在阅读属于自己的书时所得到的乐趣,远远大于阅读借来的书时所得的乐趣。一本借来的书就像是家里的一位客人,必须小心翼翼地,以唯恐引起别人不高兴的一种拘谨态度来对待。你务必使它完好无损,使它在你家里时不遭破坏。你不能漫不经心地随手乱放,你不能在书里做记号,你不能折书页,你不能随便使用它。而且,有一天你得将它归还原主,尽管你很少做到这一点。
但是你自己的书是属于你的,你可以毫无拘束地用一种深情的亲昵态度来对待它们。书是为了用,不是为了炫耀;你所拥有的书不应该使你害怕做上记号,或害怕摊开来和翻过来放在桌上。在书内你所喜欢的段落标上记号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这样可以使你更容易地记住那些重要的话,很快地找到它们,若干年后再读到时,那就像重访一个你曾在树皮上刻过印痕的森林。你会有一种踏上了熟悉的土地的乐趣,回忆起思想上接触过的景色和你本人曾有过的自我。
每一个人都应该在青年时期就开始搜集和收藏书籍。人占有私有财产的这种基本的本能,在这里得以有百利而无一弊地加以培养。人们应该有自己的书柜,书柜应该没有门、玻璃窗或锁;它们应该是开放的、方便的,眼一见到即可伸手取得。最好的墙壁饰物是书,它们的颜色和外观丰富多彩,胜过任何墙纸,它们的图样设计也更有吸引力。它们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集中了许多各不相同的名人,当你独自坐在室内炉火旁时,你会觉得身边围聚着不少知心朋友。你知道一眼就能看到他们,这是令人既激动,又振奋的。你不必读遍全部藏书。我的室内生活多半是在一间存放着6000册书的房间里度过的;对于陌生人提出的一个千篇一律的问题,我有一个常备的答案。“这些书你全都读过了吗?”“有些书读过两遍,”这个回答既真实,又出乎他们的意料。
我们最好的朋友当然是活生生的,能喘气的,有血有肉的男男女女;我对读书的挚爱从未使我成为遁世的隐士。这是怎么做到的?书籍是人所拥有的,由人使用的,为人服务的。文学是历史的永存部分,它是人的品格中最好的、最持久的部分。书籍朋友较之有生命的朋友有着这样的长处:任何时候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接触到世界上最真实的气质高贵的人们。已故的伟人是我们无法亲身接触的,而活着的伟人通常几乎也是同样地无法接近的,至于我们个人的朋友和熟人,我们也不能经常看见他们,他们或许已经就寝,或许已经出门旅行去了。可是,在你的私人图书馆内,你可以在任何时候同苏格拉底,或莎士比亚,或卡莱尔,或大小仲马,或狄更斯,或萧伯纳,或巴里,或高尔斯华绥交谈。而且毫无疑问,在这些书里,你可以看到这些人正处于他们的最佳状态。他们是为你而写作的。他们“展示了他们自己”,他们尽力以最好的东西使你高兴,给你一个好印象。就像观众对演员是必要的一样,你对这些作家是必要的,只不过你不是看见他们戴着面具,而是一直看到了他们内心的最深处。
何百华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