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和日本开战后,李鸿章感觉很不好。他有一种预感,此次战败求和,将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日本人会提出令人难以忍受的条件相威胁,而作为大清国全权代表的人,也会因此而遭受屈辱。弄不好,会签订一个迄今为止最不公平的条约。
如果那样,该怎么办呢?李鸿章每日都忧虑地想着这个问题。
两个月后,一场北方吹来的寒流袭击了辽阔的华北平原,千里冰封,一派肃杀之气。天津城内积雪厚达尺余。在总督府的内花园,枯枝黑叶,瘦山寒水,说不出的冷清。
李鸿章穿着貂皮大衣,坐在书房。与他在一起的还有李经方、张佩纶、袁世凯、薛福成、盛宣怀、周馥。书房中央摆着一个一米宽的大铜火盆,上面架着山西烧的钢炭,火势熊熊,总算给阴沉凄冷的天气增加了一丝儿暖意。
中国大败于弹丸小岛日本的事实对大家的刺激太深了。
李鸿章在这次战争中输得太惨。这个机灵而倔犟的老头子看起来已经彻底垮了,苍老、迟钝,不断地咳嗽吐痰,并抱怨自己的骨头发痛。而事实上,他那满是皱纹的脑袋里却无时不在高速运转。
这几天,李鸿章常想:中国拥有现代兵器而仍然屡战屡败,国势一日不如一日,看来并非只是“船坚炮利”所能解决的。
那么,中国的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呢?
李鸿章从近期已开始留意西方诸国的政治制度和社会结构,虽然未得出明确结论,却也朦胧感到:中国社会不是小敲小打能奏效,非得下重药,方有可能医治其深深的痼疾。
但今儿,李鸿章不想跟大家讨论这个问题,他想找个轻松的话题松弛一下。
“诸位,”李鸿章拿着水烟,咕咕吸一口,喷出一股烟,缓缓说道,“你们看过奇书《红楼梦》吗?”
袁世凯不屑一顾地说:“中堂说的是那部禁书吗?我看不怎么样,比《金瓶梅》差多了。”
大家都呵呵笑出声来,盛宣怀说:“你恐怕就只看鸳鸯戏床去了。”
“过去涤丈也十分称道《红楼梦》,”薛福成说,“我看此书涵义古奥、架构精辟,可称为当今中国的宝镜。”
张佩纶说:“美丽的挽歌而已。”
“而已?”李鸿章惊诧地看了这位老女婿一眼,说,“这部书恐怕妙就妙在是挽歌。”
“中堂慧眼。”周馥说,“中堂经常告诫我们:这世事当是三千年一大变,顺之则昌,逆之则亡。《红楼梦》岂不是也论证此一大变将至吗?”
薛福成说:“由弱而强,由强而盛极一时,而衰、而灭。此乃天意,非人力能为也。”
此话触到了李鸿章心里的痛处,他长叹一声,说:“此言极是。想涤丈、季高、我,人臣所能为者已无不为了,且发人之敢发,披肝沥胆,为中国强盛计。结果呢?还是不能中兴国势。与《红楼梦》何其相似!”
大家都因清军屡败,提不起兴致,见中堂如此说,心里都有些悲凉,个个耷拉着脑袋想心事。
在这个急剧动荡的年代,谁也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即便像李鸿章这样的显赫重臣,也只是冥冥上苍放在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今日可能是万众称赞的英雄,明日却可能是人人言诛的卖国贼,今日还黄袍加身,而明日却一落千丈,甚至身首异处。谁在暗中控制这种残酷的游戏呢?
李鸿章面色凝重地站起来,佝偻着背走到窗前,那一派落寞失败的景致勾起了他心中那股不平的英雄之气。他不禁哑声吟哦《蒿里行》。
当他吟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时,沉声顿挫,慷慨多气,大有魏晋风骨之遗风。而李鸿章也眼眶发热。在座的人无不深受感动。
这时,总督府一位当差的在小三的引领下,急急步入书房。那人将一封加急电报交给了李鸿章。上面赫然几行字:
日军攻占威海卫,北洋舰队全军覆没,丁汝昌、刘步蟾等自杀。
李鸿章只觉得天昏地暗,在众人的扶持下坐在了沙发上。他虽然早已知道结果必然如此,但当结果来临时,他还是无法接受。薛福成等轮流看了电报,脑袋空空地望着李中堂。
李鸿章只说了一句:“呼啦啦大厦将倾,落得个雪茫茫大地真干净。”声音苍凉、悲哀。众人忍不住,都跑到屋外哭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