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赴日本谈判,对李鸿章的打击太大了。
他以古稀之年,负显赫盛名,屈尊就驾到日本,却不料日本人得理不饶人,步步紧逼;不仅如此,还出来一个暴徒,居然开枪行刺,打坏了他的脸颊。每想到这里,李鸿章就心里不是个滋味。他算把日本人看透了,一个半开化的海盗而已。与这种蛮横之人打交道,他觉得实在是划不来。
几日来,他躺在病床上,眼睁睁看着窗外令人讨厌的日本潮雾,心里窝火透了。受伤的地方虽说愈合正常,却依然时时疼痛,仿佛是提醒他此行的目的。在这种时候还要紧张地谈判和讨价还价,真把这位老人弄得苦不堪言。
现在,他一看见日本景色,听见日本话就气闷,因此,只好躺在病床上,闭上双眼,用枕头塞垫在耳朵旁,回忆自己一辈子所走过的坎坷而耀眼的人生之路。
他想,他晚年最喜爱的东西肯定是北洋舰队,而最痛心的东西是失去了北洋舰队。孔子在颜回死后哀号:“天丧予,天丧予。”这种感情,就与他在北洋舰队覆灭后所体会到的那种天绝是一回事儿,而这就是命数。
他睁开眼,望望窗外,从西天隐隐透出几缕阳光来。那儿就是他的国家。他不禁喃喃说道:
“我办了一辈子的事,练兵啊,海军啊,都是纸糊的老虎,何尝放开手来实实在在地做过?不过勉强涂抹装饰,虚有其表,不揭穿还可以敷衍一阵子。如同一间破屋,由裱湖匠东补西贴,居然成了一间新房子。虽然明明知道是纸片糊起来的,但外人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材料。即使有小风雨,打几个窟窿,随时修补,还可以支吾应付。如果一定要放手扯破,又不预备什么修补的材料,想不出一种改造的办法来,自然真相暴露,不可收拾。”
他从灵魂和肉体都感觉到了中国已到必须变通的地步了。否则,任你修修补补,也于事无济。
几年以后,当康有为兴起变法强国之风时,他曾经在经济上给予了援助。当变法失败后,有人告他是变法同谋。慈禧太后专门把李鸿章召进宫,问道:
“李鸿章,听说你很同情乱党。有人指你是康梁一党。”
李鸿章叩了一下头,以苍老的声音说:“太后明鉴。”
慈禧太后说:“我原本不信,但别人言之凿凿呀。”
李鸿章咳了几声,清了一下嗓子,说:“我的确是康梁一党,别人没有说错。试想,如古法可以,中国早已富强了,又如何能三番五次被别国欺诈?我这一辈子,练新军,办洋务,振兴国力,件件可说是变法。因此,我的确是康梁一党了。”
慈禧太后听完,竟答不出话来。
当然,这已是后话了。
1895年4月17日,当李鸿章在条约上签完字,便立刻登船回国,他不想在日本多待一分钟。
汽笛长鸣,旗幅乱飞。
李鸿章凭栏而眺,但见乌云翻滚,浊浪滔天,大有茫茫无所依托之感。李鸿章喃喃自语:“多难兴邦,殷忧启圣,举行新政,力图自强。”
在船尾,群群海鸥追逐着犁开的细浪,上下飞舞,鸣声哀切。
签订了《马关条约》而背上“汉奸”骂名的李鸿章心力交瘁。黯然归国,心中不禁浮起一股英雄末路的慷慨之气,吟哦道:
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
海外尘氛犹未息,请君莫作等闲看。
吟罢长叹数声,双泪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