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的第三天,阳历9月17日,平壤战败的消息传到北京。天津的李鸿章早几个小时接到了这一惨报。
从书房到窗户,李鸿章目不转睛地盯着庭院。这是个圆窗,庭院的一部分镶嵌在圆圈中。这个圆形使他想起三天前中秋赏月的情景。庭院的一角还遗留着对中秋的惜别留恋之情——一堆灰烬。此刻李鸿章注视的就是它。
画着月神——太阴星君的纸叫“纸马”,因为上面也画着月神所骑的马。上古祭神时,杀马以作牺牲,到了近世用画着马的纸来代替。
中秋祭祀完了,把纸马和纸钱一同烧掉。纸钱也叫冥钱,是特意印在纸上供冥土使用的。李鸿章官邸的庭院里,还残留着中秋之夜烧掉的纸马、纸钱的灰烬。那黑糊糊的颜色在白色的砌石上特别醒目。
“不知北京对这事会作出什么样的决定?”李鸿章自言自语。
傍晚时分,北京宫廷来电报,对他作出了决定:
“李鸿章未能迅赴戎机,日久无功,命拔去三眼花翎,褫去黄马褂。”
黄马褂就是在平壤战役中左宝贵临死前特意穿上的衣饰。因功而恩准穿用,受挫时便会像今天这样被撤销。
所谓花翎,是用孔雀的羽毛制成,插在帽子后作装饰,也是视功劳而恩准。分为单眼花翎、双眼花翎和三眼花翎三种。是用孔雀羽毛上的圆眼数来区别功劳,三眼花翎当然是最高的了。
黄马褂和花翎类似勋章,并不是平常随便穿戴的东西。
从这天起,李鸿章不能穿用黄马褂了,连帽子上插饰的孔雀羽毛也得拔掉。这当然是一种处罚,但只不过是形式上的名誉而已,无关痛痒。
接到上谕,李鸿章哧哧地笑了,对旁边的幕僚说:
“免官解职岂不更好……”
罢我的官,量你们也不敢。——李鸿章悬想北京重臣会议的情景,心里暗自思量。战幕已经拉开,目前在中国,除了北洋军以外,能战斗的军队究竟有多少呢?没有北洋军参加,就无法进行战争,而北洋军只听从李鸿章指挥。
当时人们把重臣会议叫枢密会议。
在那天的枢密会议上,李鸿章的政敌们谴责他措施不当。第一个发言的是李鸿藻,翁同龢响应,但谁也不敢提议免职。最后是硬着头皮“发出严责谕旨”,意即由皇帝给予严厉申斥。
当时的军机大臣是礼亲王世铎(皇族)、额勒和布(武英殿大学士)、张之万(东阁大学士)、孙毓汶(兵部尚书)、徐用仪(吏部左侍郎)等5人。户部尚书翁同龢、礼部尚书李鸿藻也参加了会议。这年的10月,翁、李二人接替了张之万、额勒和布的军机大臣职务。恭亲王奕(左讠右斤)做皇族军机大臣参加进来,是在11月。军机处几乎是皇帝的秘书府,目前正由这些强硬派占据着。
驻北京的美国公使在给本国国务院的报告中说:“皇帝和他周围的重臣们不仅不想支持李鸿章的对日战争,反而给他制造麻烦。”
李鸿章在与日本作战的同时,还必须与北京的政敌们作战。
在朝鲜发生的这场同日本的军事冲突,清廷高级官员们都认为是“李鸿章的战争”。
民间知识分子则认为,这是“鞑虏和倭人相争”。
所谓鞑虏,是汉族对满族的蔑视性称呼,是把塞外的“鞑靼”和奴隶之意的“虏”组合成词。
在清朝供职的汉族人自当别论,一般的汉族则对以满族为中心的清王朝几乎没有效忠之意。30年前被镇压下去的太平天国运动得到那么多人支持,绝不是由于它所提倡的基督教立国的理想,而是“灭满兴汉”这条口号引起民众的共鸣。太平天国称满族人为妖人。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击溃太平天国的却不是清朝自己的御用军队八旗军,而是汉族的湘军和淮军。湘军、淮军是分别由曾国藩、李鸿章组织的军队,两人都是汉族的大官。
从那以后,保卫满族王朝的骨干国军就是湘军和淮军系统的汉族部队。政治实权也掌握在几个汉族大臣手里。
满族(他们都属于八旗中的某一旗,所以被称为旗人)中的一些人,对这种现状相当不满。从他们本意来说,为了改变汉族大臣权势过大的现状,让日军把李鸿章作为政治资本的军队打垮,使他遭受一次挫败,是最好不过的。
不仅在满族中,在汉族大臣中李鸿章的政敌也不少。他们也暗暗盼望李鸿章的私人兵团——北洋军,最好被日军打垮。只要有北洋军在,想把李鸿章拉下台是不容易的。
从一般人看来,满洲人也好,日本人也好,是毫不相干的两伙人。他们要打仗,最好是满洲人打败仗,那样就可以建立一个汉人政府。
如果仅仅是对这场同外国的战争漠不关心,倒也罢了,然而,他们盼望的是“打败了倒好”。抱有这种想法的人委实不少,所以激发爱国气氛之举丝毫不见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