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黑潮
福德船长抬起头来,鼻子在空气中嗅了了几下,皱起眉头:“这味道有点怪……”
的确,丹也能闻见,那是一种肉类燃烧的味道,带着焦臭的气息,还有一种更加古怪的、类似腐烂海藻的气息。
福德船长的目光落在了那堆熊熊燃烧的篝火上。
“他们已经烧掉了?”
“是的,本来没想这样的,”舵手压低了声音,“村里的人吓得要死,那东西好像受了伤,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看上去要死不活,完全没有一危险,但村民觉得还是弄死比较好,所以很快就杀死了,然后烧掉尸体……我没法让你看了,船长。”
“谁带回来的?让他详细地给我说说。”
“一个外号叫海马的家伙,他有一艘双桅的小帆船,好像是捕鱼的。”
“让海马到船上来见我,你和其他人也别留在港口了,这味道实在难闻。”
“是,船长,”舵手点点头,“哦,对了,欢迎回来,船长。”
福德船长裂开嘴,捶了一下他的胸口:“那就去给我斟满朗姆酒,小子!告诉其他的小浑蛋们,明天一早我们就起航。”
“是……”
“啊,我差点儿忘了!”他转过头来,扫了一眼后面的人,“多纳要暂时跟我住在一起,把他的房间腾出来,打扫干净,这位小姐要住进去,她可是咱们的贵客。”
水手们把目光集中在欧雷莎的身上,但她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福德船长似乎也不打算在这个时候介绍她。
他们都回到了海妖号上,当双脚踏上顶层甲板的那一刹那,丹甚至觉得比在陆地上还安全。他吃惊地发现自己居然在几个月内对这艘海盗船产生了归属感。而看到栗子小姐和白夫人一起从角落里跑出来,在他的腿上蹭来蹭去的时候,丹甚至有些高兴——它们就仿佛是在等他回家。
福德船长嚷嚷着命令水手去给他准备热水洗澡,还有美食和他最爱的朗姆酒,而哈姆斯则带领欧雷莎去了船尾第二层的多纳的房间。
“让她们女孩儿去说悄悄话吧!”福德船长冲多纳和丹招手,“我们可以先吃点东西,边吃边听点恐怖故事怎么样?”
这点子真是糟透了!
那个叫做“海马”的村民是跟着美食和朗姆酒一起送进船长室的。他是个诺亚,身材不高,但很结实,大概有四十岁左右,皮肤因为日晒而发黑,看得出是个经常出海劳作的人。他畏畏缩缩地站在福德船长面前,有些羡慕地看着桌子上的熏肉和酒杯。多纳为他搬来一把椅子,请他坐下,他盯着精灵与众不同的相貌,反而更加局促了。
“听说你遇到了可怕的事情,海马先生。”船长的语气很容易让丹分辨出他是故意这么叫那个渔民的,“先来一杯酒,它可以让你回忆起更多的细节。”
“海马”站起来,感激地接过一杯朗姆酒,大口地灌了下去:“谢谢,阁下,谢谢!您想听的我都可以告诉您。”
“哦,不太多,就只是关于今晚你们烧掉的东西,听说那是你发现的?。”
“海马”重新坐下来,黑色的皮肤都变得泛白了。“哎,阁下,我可是真倒霉,倒霉透了!您知道我们这个地方,并不是公国的法定港口——当然我们也没有钱去申请那个……所以一般很少有船会来,我们都做有点别的生意做。我的那艘船还不错,比其他的渔船能跑得远点儿,所以我一般都会在外海去打鱼,然后在回程中就在别的大港口卖掉。三天前,我又去了外海,不过收获收成不太好,所以我走得更远一些。我下了网以后,开始鱼也不多,后来拉网的时候突然变得很费力了,我以为是有不长眼的大鱼撞进来了……”
“结果是那个东西?”
“是啊,先生,您可不知道,我快要被吓死了!一个墨绿色的、浑身黏糊糊的怪物,它发出尖叫,很凶的样子,几乎要把网都撕破了,我用铁链打它,用木桶砸它,它才渐渐地不动了。后来我就把它运回来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海马先生?为什么不把它重新丢回海里?”
“哦,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了,船长阁下,那东西看起来像个人。”
福德船长飞快地和多纳相互看了一眼。
海马还在继续说:“那东西有脑袋、有四肢,虽然皮肤上满是鳞片和黏液,下半身也像是海蛇,但它有五官,而且身体的比例和上肢都是人的样子,特别是爪子,除了指甲长点儿,跟人一模一样。”
“于是你就打算把它带回来?”
“我们把它捆了个结实,用编织的牛皮绳,还浸了水。不过它似乎很快就变得虚弱了,也许我们下手太重。”
“我们?船上还有人?”
“我请的两个帮工,也是咱们这里的小孩,他们很勤快。”
“它会说话吗?”
海马先生愣了一下。
“我是说那怪物,”福德船长解释道,“你不是说它的五官像人?”
“不,它只会发出一些像野兽一样的嚎叫——不过,那叫声也像是人发出来的。”
“有意思……如果你们没有杀掉它,也许我还能试着跟它聊聊。”
海马先生眨巴着眼睛,弄不清福德船长究竟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
福德船长挫败地叹了口气:“那么,你抓到它的地方是在哪里?”
“暴风海,那地方只有最近天气好,别的时候老在刮大风,所以很少能抓到鱼。”
这个名字显然是一个外号,福德船长展开桌子上的海图,用指关节敲了敲:“能在这张图上给我找出来吗?”
海马尴尬地笑了笑:“对不起,阁下,我不认识几个字,那些图我也不会看,我出海一直都是按照以前的经验来的,我父亲和叔叔们都教过我——”
“好吧,”福德船长打断他的话,给他斟满了酒杯,“那就说说你出海的线路,你是怎么走的,然后你说的大港口是在哪里?”
海马先生至少在方位和距离的把握上是非常精准的,他详细地讲述了他常年打鱼的线路,并且表明那个大港口就是向北走的青鱼港,能停很多大船,是瓦尔腾堡少有的一个商业港。福德船长知道那里,其实它并不大,也就允许三十条船停泊,但对于一个小村里的渔夫来说,足够气派了。
“因为这次捕鱼的运气不好,我决定走远一点,所以我临时还在青鱼港停泊了一会儿,买了点儿水和粮食,我记得当时在酒馆里的时候,有人的确说一个叫做曼塔司的渔村里有海怪,那个渔村就在暴风海的边上……我想,他们说的大概就是那个东西……”
福德船长又问了一些细节,在这个老实的人再也说不出更多的东西以后,他拿给他一个银月,打发他下船,然后趴在海图上,一点点地寻找着。
“真奇怪……”福德船长一手抓着酒瓶子,一手在海图上画了一个圈,“那只海马说的地方,应该是这里吧?”
多纳和丹顺看着那里,是贴着瓦尔腾堡海岸线的地方。
“我们来的时候是从外海斜插进来的,因此经过的那片颠簸得要死的海域,应该就暴风海的外围。”
丹还在努力地辨认海图,作为刚开始学习这些知识的新手,他对于符号和比例尺的计算还有些拿不准。“那……其实离咱们回去的路也不远,是吗?”他问道。
福德船长敲了一下他的头:“你知道回去走那条路吗?”
“不是原路返回吗?”丹说,“如果沿着大陆海岸线走,我们要多花五天的时间呢?”
福德船长笑起来:“相信我,无论是菲奥卡皮斯亲王还是柯蒂斯公国,都不会因为我们晚了几天回去就灭亡的。”
“那么你是决定去那个青鱼港还是曼塔司村?”
“曼塔司,”福德船长耸耸肩,“不如到源头去看看。听他的描述,还真和我们在亡灵海域看到的东西很像……而且,你再仔细看看这里!”
福德船长的手指在海图上画出一条弧线。
多纳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微微皱起了眉头。
“你也看出来了,对吗?”
“什么啊?”丹有些莫名其妙,“这图上什么也没有啊?”
精灵耐心地解释:“海图上不会标注出来的,这是一条从北方下来的暗流,沿途会经过固定的线路,一般来说渔夫和海员都知道。”
这么说起来他听不懂也没什么丢脸的,丹等着精灵继续解释。
“看这里……这就是刚才那个渔夫说的青鱼港,”那是一个比指甲壳更小的凹陷,“在它旁边某个地方大概就是那个渔村,可惜海图上完全不会标注的……从这附近到这里……”
他的手指也顺着之前福德船长画出的弧线慢慢向北。
“这就是那条暗流,而它来的地方是这里……就是之前的亡灵海域。”
“等等!”丹叫起来,“你是说,亡灵海域的那些……人变成的怪物,被暗流带到了这边。”
福德船长插话道:“有可能,也或许是别的东西,总之,没有看到的时候,这些都不过是猜测。我们最好还是亲眼去瞧瞧看看。”
虽然道理是这样,可丹想起之前亲眼看到的“怪物”,还是一阵脊背发凉。
这时,两个水手抬着装满了热水的木盆进来,福德船长把海图卷起来,说:“行了,就这么决定了!明天早上就出发,你们去休息吧,这几天可折腾够了!”
但精灵却没动,他看着水手放下木盆出去,才问道:“纳瑟尔,那个圣物呢?”
“在这里!”船长从贴身口袋里你拿出那个圆形的盒子,在烛光下,他们看到它又变回了金子那种特有的黄灿灿的样子。
“还是那么邪门儿!”福德船长冷笑了一声。
“不要把它带在身上,”精灵说,“我们还不清楚它和蓝鹊峰下的骷髅复活有什么关系。当时可的确是我们发现了它以后,才开始被攻击的。”
“这好办。”福德船长突然把它丢给丹,吓得哈里兰连忙伸出双手接住,“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小鱼干!”
“啊?什……什么呀?”
“想办法打开它,你既然能读出上面的字,说不定别的也没问题。”
“可是……”
“用凿子也好,起子也好,弄坏盒子都没关系,让我们看看其中到底装的是什么。”
丹捧着金盒子的双手都要发抖了:“可是,长官,这是您的……您的家族宝物,就这么交给我真的可以吗?我要说弄丢了怎么办啊?”
“能丢到哪儿?只要在海妖号上总能找到的!别那么胆小,小鱼干,你都跟着我好几个月!”
这几个月比我这辈子受到的惊吓都还要多!丹忍不住腹诽,但只能干瞪着福德船长不说话。
“行了行了,还有别的事儿都明天再谈吧,现在我得把自己弄干净,不让我今晚绝对睡不好,就当帮我个忙吧,先生们,”他打着哈欠再一次赶人。多纳微微一笑,对丹说:“先拿着吧,至少今晚你是没有办法退回给他的了。”
如果能扔到他脸上就好了!
丹闷闷不乐地想,还是乖乖地给他们说了“晚安”。
不过他刚走到门边,就看到哈姆斯大步走来。“船长!”女兽灵进来以后向他颔首,然后说道,“她想跟您谈谈?”
“谁?欧雷莎?”福德船长脸色开始不好看了。
“是的,我刚才带她去房间,她说之前一直在赶路,还没有跟您正式交谈,最好在今晚就把一些事情说清楚。”
“天啊!”福德船长叫起来,“我以为船上有两只母猫已经够麻烦了!”
但是显然的,欧雷莎小姐比那三位长着尾巴的女士都要麻烦。
福德船长本来想要先享用他的热水澡,但多纳觉得不应该让欧雷莎小姐等太久,于是他只能怨恨地看着它冷掉。
欧雷莎吃了点东西,但还没来得及换衣服,仍是还是那一身打扮,包括护膝和护肘,她的短刀依旧然捆在大腿边。
“我的全名是安洁?欧雷莎,我的正式职务是格兰亲王殿下的护卫队长,同时也是内廷主管之一。现在我代表殿下去跟柯蒂斯公国商谈,既算是特使,也算是您和柯蒂斯公国的客人,您同意吗?”她第一次开口跟福德船长说那么多话,丹觉得她的声音其实还很动听,哪怕她说的都是官腔。
“是呀,那么尊贵的特使大人,请问有什么要吩咐我们的吗?”
欧雷莎对他语气中明显的讥讽无动于衷:“我想要知道接下来的行程,按照计划我们应该尽快赶回柯蒂斯公国,面见菲奥卡皮斯亲王殿下。您确保没有变动了吗?”
“其实我没有您那么着急,特使大人。”
“我看到了岸上的情况,船长,而且您还叫了一个村民上船来询问。这让您改变了安排吗?”
“让我这么给您说吧,特斯大人——”
“请叫我欧雷莎,”这位小姐终于有些忍耐不住地打断了船长的话,“我坚持这一点。”
“好吧,”福德船长哼哼了一下,“欧雷莎,让我说明一下,作为一艘先锋船的船长,我不是只送个信就行了,我主要的任务是开辟新航路。排除现在既有航路的危险隐患,也是我分内的事,所以……嗯,总之你说对了,我改变了一点点安排,我们大概会在中途绕一点儿路。”
“去什么地方,要花多少时间?”
福德船长不情愿地转动着脖子,对自己仿佛被审问了一样的状态相当不高兴:“啊……就是回程,在青鱼港附近,您应该知道那个地方……没几天。相信我,这件事我非做不可,这对您的主人和菲奥卡皮斯亲王都非常重要。既然要合作,好歹给我点儿信任吧?”
欧雷莎突然笑了一下,虽然只有短短的一会儿,不过丹觉得她立刻变可爱了许多。
“船长,信任并非毫无条件。”她说道,“殿下让我跟您的水手长较量就是为了信任。要么,尊重实力,要么,足够了解。”
说完,她站起身来,向房间里的人点头道晚安,然后离开。
福德船长沉默了一会儿,转头对多纳说:“她刚才是在教训我,对吗?”
精灵毫不客气地点点头,补充道:“我觉得她说得还挺有道理的。”
丹拼命忍住大笑的冲动,脸都憋红了。
从这个小港口驶离以后,天气开始变得阴沉。从早上开始,太阳就一直躲在云层之后,一直没有露脸。海上的风急速而凛冽,当帆张起来的时候,船头立刻劈开了浪花,翻出雪白的泡沫。
福德船长站在船头,无比开心地看着远方,这阴沉的天气一点儿也没影响到他的好心情。
“还是大海适合我!”他拉住缆绳,让自己的身体倾斜,另外一只手展开,仿佛在迎接海风,“我可真讨厌那尘土的味道!小鱼干,你有没有觉得海上的咸味简直洗干净了我们的肺。”
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因为风浪太大,他得用两只手牢牢地抱住旁边的柱子。
福德船长就这么兴奋地在船头和船尾跑来跑去,他似乎忘记了前几天在蓝鹊峰下的恐怖遭遇,那砍掉了兄长颅骨带回故乡的,仿佛是另外一个人。丹不知道他是已经释怀,还是太擅长伪装。
也许他真正的情绪就像他脸上那层假皮,不是他信任的人,不会轻易揭下来。
欧雷莎卫队长在白天的时候也来到了甲板上,但她看上去遭了点罪,她的脸色泛白,走路也有点摇晃。丹看见她扶着船舷在呕吐,就跟自己第一次坐船时一样。
他的心中涌起一股由衷的同情,于是走到那位女士身边,关切地问道:“欧雷莎小姐,我建议您不要再走动了,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会好些。如果您需要,我可以给您拿那点儿水来。”
她惊讶地看着他,虽然一直都知道丹是福德船长的助手和跟班,但这么亲切地对待她,倒让他和那些板着脸刻意避开自己的水手有明显的不同。
“不,谢谢……我暂时不想喝水,我只是上来看看。”她对丹说,“你看起来不像海员。”
“我只是……在这艘船上打工。”
“哦。你肯定有特别的本事。”
“嗯,我帮船长干点活儿,另外还有书写和记录什么的……这里识字的人不多。”
欧雷莎点点头:“原来如此,那么,你也能看航线和航速什么的吗?”
“只有一点儿,小姐,我还在学习。”
“我们真正向北方航行吗?”
“是的,看起来是的……”
他们简单地聊了一会儿,欧雷莎想要知道这艘船下一个停泊的地方,丹告诉她也许他们会一直驶向青鱼港,然后才会停下来。“这至少需要两三天吧,我想。”丹说完这个话,就觉得她的脸色更不好看了。
他帮不了她更多的了,晕船这种事儿,只能熬过去。不过似乎因为这短短的交谈,丹成了船上跟欧雷莎关系最好的一个人。
福德船长冷眼旁观,也没有去阻止丹向那个本身很厉害但只是现在有点儿虚弱的女人示好。他的嘲笑手段是,在丹回到他身边服务的时候,用同情的口吻说:“我总算明白为什么母猫都喜欢你了,你就适合为它们服务。”
丹一点儿也没生气,他只是觉得他该那么做而已,对于这个坏心眼儿的上司,他早就习惯了。
这段时间的航行就在福德船长的兴奋、欧雷莎抱恙的监督和其他人尽职尽责的工作中度过了两天。第三天的时候天气还是一点儿也没有好转,但是好歹有些朦朦胧胧的日光了,福德船长拿着罗盘在海图上仔细地看了一下,然后用望远镜看了很久,肯定了那就是青鱼港的方向。
不过他还没下令朝那边前行,就有一个水手来向他报告。
“我们看到一点儿不同寻常的现象,船长。”水手说,“您最好亲自来看看。”
福德船长跟着水手来到了船舷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在距离这艘船不远的平静海面上,有一条颜色明显很深的水流,那不是鱼群造成的阴影,也不是海藻或者其他的什么,它像是墨水滴入清水一样显眼,但它又没有扩散,只是有很大的一片,就存在于这片海中,随着波涛的荡漾仿佛好像在游动。
“我们观察了一会儿了,这黑色的海水似乎跟别的海水流动有方向差异,”那个水手说,“它朝着更北边儿。”
“一阵黑潮吗……”福德船长摸摸下巴,“真奇怪,我怎么感觉它是来指路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