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新雨后，夏花不谢秋红。碧翠沉沉依旧。
小蝶今夜开心极了。
其实也不对，应该是天上那热辣辣的太阳还没落到南山时，她便已满心欢喜了。
自打明月像梦里那样，掀了门，一步一步走进屋子起，一直到此时，小蝶的手脚，乃及心都没消停下来的迹象。
比如此时，发了癫似地扯住明月衣袖或者领口，一个劲儿蹭。像一直饿极了的猫，在人跟前，一边蹭，一边呜咪不休。
当然，这已经是此下时辰了。若是更早一些的白日时候，小蝶可是又哭又闹的。
小蝶说：你要死就永远的死去了好。
明月没有笑，眼中倒是有些不忍，上前来给小蝶擦眼泪。小蝶不依了，任由一张俏丽无比的脸蛋儿哗啦着莹莹水珠子，大声说：可为什么又还要回来，我去了绣坊了，你可知道，你那个好姐姐的银针很危险的。
明月听了心中怔了一下，嘴上却不动声色宽慰道：她吓你的，都是女人你还不懂吗，刀子嘴罢了。
倒也不用怎么哄的。自个儿哭够嚷够了，自然又笑逐颜开的了。末了一看窗外，暮色已经沉下来，小蝶擦了擦眼角，幽幽问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人说：肚子饿了吧？
明月说：我倒无妨，最近没啥胃口，倒是你，闹这么一下午，累不累？
小蝶笑了一下，就碎着步子过去了，委身往下就径自坐在明月身上了。明月手环过来，紧紧勒了小蝶身子一圈笑道：挺好啊，这么些日子都没见掉肉。
小蝶方前被泪润过一道又一道的脸倏忽凑上前来，唇边热息阵阵在明月耳畔回旋，明月以为她又要讲什么稀奇古怪的悄悄话，结果，莫名其妙挨了小蝶一口。
明月捂着耳朵，大声道：哭闹的本事渐长倒也算了，咋还学了狗的本事了？
小蝶有些委屈。
也可能，确实是下口重了些，她放开明月脑袋，郁郁看了明月半眼，整个身子复又贴了过来，拈住那只红红的耳朵端详片刻，便又把人给合团抱住了。
抱着也不见说话，一双眼睛怨气隐隐，却又无辜惹人怜。明月见她乖顺下来，心下软了些，一只杀人如摘花般利落的手霎这会儿倒显笨拙起来，迟疑着伸到女人后背，轻轻揽着怀里这个温软馨香的骨肉身子轻拍着，一下又一下。
过了一会儿，明月把她从自己身上掰开，小声说：这些日子，还好吧？
小蝶一听，立马化身成猫了，左右蹭他。明月经不住脖子痒痒，笑出声来：看来是没事的了，下来先，你好重啊现在。
小蝶白他一眼，兀自把玩着手上那只镯子。
明月认得，却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送她的了。
小蝶对着镯子上温润的光华一字一句道：如绣坊主人倒是苗条极了，那一身儿骨肉，看得连我都生妒的，可就不知那漫漫冬日里，睡着可暖和噢？
明月听了小蝶绵里藏针的话语，却也恼不起来，只觉得有些尴尬，舒了一口气，信手拈住小蝶脸庞一缕乌亮柔软的头发无精打采道：好端端的，为什么一定要提别人呢。
小蝶身子东挪西扭了几下，明月身上这团软玉就脱手而去了，小蝶走了几步回过头来，拈了半缕头发在手指上打转，淡淡笑道：你不就从她那里过来的吗，我还不能提了似的？
明月眼光一凉，偏过头去，淡淡几个字：我并未去如绣坊。
小蝶眼中丝丝惊疑一闪而过，随即化作惊喜在心里。便不再多言其他免生枝节，回过身去时脸上满是笑意，口中的话却似淡香，寻常明灭下来。
小蝶说：喝一杯么。
明月听了小蝶这一声，眼光忽然一聚，那一瞬间他眼底的光阴冷极了，然而转瞬即逝时，明月说：不了，我不渴。
小蝶拿起玉壶的手在空气里顿了一顿，回过半个脸笑道：以往你可是入夜必饮，今儿是怎么了。
说完，小蝶自己斟满一杯，一饮而尽。
明月望着小蝶的背影，脑海里却是卫君的话音，卫君在离开咸阳城前说过：桑荭一派的惊春，可是暗蛊，任何人稍动手脚，你又岂能一时察觉——尤其亲近无间的人。
明月清楚记得他当时听了卫君的话后，心中翻腾不休。可嘴上却斩钉截铁回了卫君：不可能。
然而卫君当日的话语却犹似种下了一剂新的毒蛊。
比如方才一刻，小蝶一如往常淡淡一问，这毒便隐隐发作了。始料未及之下，令人黯然伤怀。
小蝶放下酒杯，脸上泛起淡淡潮红，走过来时，明月却没看她。明月的眼光恋到桌上那块料子上面去了。
这块料子不是小蝶的乌锦，而是那方收敛着杀气的料子，其里名剑沉寂，波澜不测。
小蝶看在眼里，心中掠过一片淡淡哀，说：既然心里头惦记，何不就直接去了，如今到了我这里，却连喝酒的胃口都丢失了，何必呢。
明月轻轻摇摇头。
一时无话。
小蝶也确实想错了。
明月此时恐怕没有多少心思在如绣坊。他的心思，他自己也一时说不太清。
可小蝶既然问到了，他也就顺势一讲：你去过碎红那里，她怎么样了。
小蝶抱起桌上被料子裹藏得严严实实的雪霁，往远处屋角墙下那方剑塔走去。那是她在明月不在的这段日子亲自找了匠人给明月做的。
小蝶将宝剑稳稳妥妥地安放于剑塔之上才说：很好，如绣坊的主人，在任何时候，都像一朵花儿一样，永不会败下去的了。
明月看到了那座剑塔。
本来伸出手要拦小蝶的，而就因为看到了那座剑塔，他的手在半空停了停，还是收回来了。
剑塔是楠木所制，形定之后，小蝶又差了其他匠人将风云湖海乃至日月朝阳雕绘于其上。她不懂剑，她只是要努力地去懂这个懂剑的男人罢了。
看着明月眼底藏着言语，小蝶站在剑塔旁侧，静静地望着他，隔空四目相对时，一些过往浮上二人心来。
小蝶的话语就这么遥遥而至：我知道你不许人碰你的宝贝，但我今个就放肆一回，也算亲手把你的宝贝安顿个地方；我只想你到了我这里不再是什么第一剑客，而是一个回家的人，你的剑就让它睡在那剑塔上，而你，睡往我心里……
话语遇了凉夜，便似流水潺潺般清淌下去了。
听得明月眼角润润时，夜已深沉，悲喜无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