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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爱是期待(4)

《野有蔓草》的可贵之处在于,将这种男女之间的“邂逅”演化成了互相欣赏和长久厮守。诗里说:“邂逅相遇,与子偕臧”,这里的“臧”,是“美好”之意。设想一下,以自己最美好的一面,邂逅一位更加美好的陌生人,然后一直和她(他)美好下去,这是一种怎样的人生际遇啊,这种“邂逅”,这种可遇不可求的美好是多么可贵,它能给对方留下永远也无法忘记的甜美和记忆,最终沉淀、升华,使之成为自己生命不可或缺的因子。这是邂逅的结果,也是目标。

更进一步,我们可以看到,除了基本的男女欢爱,《野有蔓草》的主人公,是邂逅了自己的知己。

人们都说“红颜知己”、“蓝颜知己”最可贵,能邂逅到自己的知己,那是多大的人生幸运!不是吗?人生斯世,就像在一个漫长的时空舞台上上演戏剧,为了那一点点可怜的自尊和安全,人们不得不戴上太多的面具。这些面具,形状、色彩各异,配以不同的腔调和唱词,在不同的场合下,变幻、组合、重生着不同的功能,以适应变幻莫测的世事,让人惊心动魄而又无可奈何。看着别人在不断变化面具,我们也随之起舞,熟练地拣出相应的套路娴熟应对,宛如川剧变脸一般。这是人生的无奈,也是生命的必修之意。在这重重面具之下,我们不堪重负,多想摘下面具,找个人说说心里话,多想找个能理解自己的人,敞开心扉,诉说困惑,分享快乐。可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我们有的,仍然只是虚与委蛇、应酬敷衍、搭腔讪笑……多少次在梦里,我们幻想自己能摘下面具、撕下伪装,能有一位知己,和自己痛痛快快交流一番!

对于知己的期盼,已经成为文学作品中的永恒主题之一。辛弃疾“众里寻他千百度”,却了无结果,可“蓦然回首”之际,“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没有邂逅?哪能成全辛公的苦心?而戴望舒则撑着油纸伞,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彷徨”,希望“飘过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不过相形之下,我更喜欢《古诗十九首》里的那位女子,她对邂逅、对知己的期盼,不在灯火阑珊处,也不在悠长寂寥的雨巷中,她选择了更加寂寞的高楼。诗曰: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这位绝不肯随波逐流、与物混同的无名氏女子,不可思议地喜欢上了“不胜寒”的高楼。“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她要在这无人登临、寒气逼人的高楼上,弹奏悲伤的弦歌,以此邂逅知己。她坚信,能够听懂她“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的人,一定能听懂苍凉悲歌底层潜藏的乐观期盼,一定会不畏孤寒、攀上高楼,和她相会,和她“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飞到更高更遥远的地方。

这样的心思,和我们对知己的期盼何其一致,和《野有蔓草》里主人公的心思何其一致!对于知己红颜(蓝颜)的期盼,让我们在寂寥之际,自然卸下所有沉重的面具,短暂告别多余的欲望,收起廉价的笑容、止住无谓的废话,照见本真的自我,守候未知的知己。我们相信,她(他)的到来,会改写我们的一生。

16、体贴的思念最绵长——《邺风·式微》

式微,式微

胡不归?微君之故,

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

胡不归?

微君之躬,

胡为乎泥中!

天渐渐地暗下来,天就快要黑了!怎么我还在外头游荡?

要不是拜国君所赐,我怎么会在夜里忍受这冰露激冷?

天渐渐地暗下来,天就快要黑了!怎么我还在外头游荡?

全都是托国君的福,我才能在这黑暗的泥泞中度过漫漫长夜。

就像那寂寞的灵魂经受了时光的磨洗,将她的身影定格成为不朽。任时光荏苒,我只等我那丈夫归来。

有一种想念,叫做“相思”。它能让人形容憔悴,却无法拒绝它的诱惑。

许多声音飘来,劝服着这个倔强的女子早点回家。但她,笑容依然那么从容,眼神仍然那么坚定。

思念往往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让人朝为青丝暮成雪。

她的心,逐渐冰冷,凝结成一尊雪雕。

但她的心,依然火热,她的心里还刻着的当初那份温热的誓言,守着那份永不褪色的爱情。

也许,明天,他就会回来;也许,今生今世再无踪迹……

式微,胡不归?

据说,《式微》是《诗经》里最短的情歌,短到瞬间就可以背下来。但它又意蕴悠长,长到让人不忍释卷。

因着《式微》的影响,后人常将“式微”指代“思归”的意思。那位散淡惯了了的伟大诗人王维就在《渭川田家》中写道:“即此羡闲逸,怅然歌式微。”直指自己政治上的失落无归之意。但《式微》的本意,还是情人间的爱恋,及由此而生出的对待爱情与承诺与期许。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在那遥远的水畔,苍莽山前,窈窕美人,思君不见,而终归于迟暮。这一声哀怨的歌调啊,穿越了崇山峻岭,穿越了汤汤河水,穿越了三千年的记忆,来到了今天,化作那依门而立的等待。那是妻子望眼欲穿的温柔暖意,瞬间在心底融化,绽放开来。

再上层楼。寒风劲吹,孤影冷月。月光下的记忆缕缕散开,氤氲在空气中。阅尽千年,方知你是我存在的证据。我也明了,忍耐、理解,聚首、别离……已经成了你我的生存的唯一方式;这一辈子的沉默和等待,是我行走在这漫长人生路上的唯一姿态;“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有时想想,我们卑微的灵魂,必须用坚强的等待支撑起生命的丰富。

生命如此遥远,有时我们怀疑爱情真的能“一颗永流传”?自从嫁给了你,一切的幻觉便日益式微!爱情的泡沫,破碎于柴米油盐之中。往往,只是因为一些小事,一瓣心香就被抛到荒山。那一瓣心香,便成不可挽回的记忆。

我放眼望去,青山也逐渐白头,再难聆听夜风的轻抚;而你鬓角里的夹杂着白发的青丝,竟奏出阵阵霜雪般的歌声。我明白,正是那碎屑的紧张,把我们的爱情逼进了生活的阴影。仔细想想,那些曾经精心呵护过的爱情,就像在泥土里长成孩子,一天天的操劳,使得爱情萌生退意。为了琐细的生活,有时只能委屈了爱情。让爱情变得庸俗。

但爱情也因此而充实、丰富、多样,我们也因此而成熟,我们的感情也因此而厚重——爱情几乎在一夜,变成了亲情。

后来,你走了。你许诺要及早回来,许诺让我们的坛坛罐罐在充实一些。我当然相信,你会履行这些诺言,但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别,竟然这么长时间,竟然让我体味到了如此复杂的相思味道。

悠悠流水,载不动许多离愁。重楼叠嶂,凭栏处千树繁花,回家的心意,明媚了我的心。“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又是一年春华逝去,看流光不在,敢问何日是归期。就放开那些被冷风卷起的事,让我的归意随风散去。

夜深了,我独倚高楼。远方是霓虹闪烁,楼下是车水马龙。我突然觉得,这些光华美好不过是世间的物欲吞吐出来的幻觉。万千繁华,也终有让人厌倦,烟消云散的一天。当人真正了解内心需要,爱情的需要,就一定会像急着回家的行人,繁花如雨落满襟,也绝不不留恋。

这不就是《式微》的意境吗?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多么苍凉无奈的语调!但“著书都为稻粱谋”,远人千里,如何得归?细细思来,人生不过浮萍,无论如何,总是无根。那三千年前的歌声,苍凉悲辛,隐隐在爱情的主题之下,掩藏着生命的劳苦。芸芸众生,妻子的丈夫,就像蜜蜂一样辛勤劳作。那些男人们感慨:“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不正像现如今生活在都市中的人,鸭梨山大,错杂而忙碌,为了更好的生活条件,往往将爱情遗忘。物质的丰富让人感到生活的欢乐,但也难让人再回到三千年那般简单的温饱欲求。杯觥交错,交际应酬让人心累,蚁族蜗居,痛苦的生存状态足以惊天动地。现代人的生活压力甚至比《式微》里的隐喻还要严重得多。

“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仗侯荆扉,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这是中唐的天才诗人王维的心声。这诗也完美地诠释了,宦海沉浮中的王维为了抵御生活的无聊无奈,正以其天性中的淡泊,轻轻拭去了《式微》上的泥土和汗水,让那些难言的愤懑瞬间变成了静谧。在王维的严重,《式微》虽有人间烟火,但已没有了人间疾苦。

这是何等的大自在!

有时想想,文字的美和存在的力量一样,在于它对真理的坚定执着,因此才获得了突破空间和时间限制的超常能量,《式微》正是具有这样能量的文字。

我相信,不同时代的人,也一定会手捧《式微》,于清风明月中,有所思忆时,会脱口吟出:“式微,式微,胡不归?”

17、我寄愁心与明月——《周南·卷耳》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卷耳草啊我是采了又采,却怎么都采不满一筐。我想念一个人呀,我的心被思念缠绕,我放下筐子去追我的丈夫。

登上那陡峭的山崖,我的马已然积劳成疾。我姑且将那金罍斟满酒,让我不要这么痛苦地思念他。

登上那高高的山岗,我的马已然毛色发黄。我姑且将那兕觥斟满酒,叫我不要这样一味地想念他。

一路崎岖历尽艰难,我的马已然精疲力竭。我的仆人困乏成疾,举步维艰,这可怎么办!

远方的行人啊,我独自在野外采摘着卷耳,思绪却一直随你飞逝,多么期盼你能与我在一起啊,你看,我筐里的卷耳都满不了,那是因为我的心不曾离开你。

家乡的情人啊,我戎马在外,战事迷离,纵马登山,气力不足,于是饮酒以慰劳,可你哪里知道,借酒消愁愁更愁,你的身影挥之不去,这酒里满是对你的思念。

相隔两地,遥遥相望,恰似“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都期盼“金风玉露一相逢”。怎奈天妒人怨,让家不成家,人心念念,生不逢时,慨叹命运不公。但挡不住的是两情相悦,情深似海,我寄愁心与明月的牵肠挂肚。

有人说,尘世间能找到那个深爱你而同时你又爱着对方的那个人,该有多么地幸福啊。元好问有诗云:“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这“情”应是相爱的一对才算圆满,我许你一生,你随我一世。就像李清照和赵明诚这样的一对,经历生死,情谊尚在。也如上面这首诗所言,对于恋人,离别苦不堪言,相思之苦时常折磨身心,长夜漫漫,如何度过?看着熟悉的衣物,想起从前快乐的时光,再看而今,孤灯下,只影也孤单,凄清之感油然而生,给黑夜增加了一袭寒气。

这首中国古诗可谓是诉离别之苦的先祖,战争造成离乱,伤怀情感的抒发并不少见。最让人心生悲怆、体会作者感受的还当属苏轼那首悼念亡妻的词《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情深意笃和“无处话凄凉”的悲怆自然抒发。天人永隔的最大悲哀莫过于在这茫茫尘世间任凭你有再大能耐也无法再见到已远离凡尘的那个人,可谓回天无力。战争荼毒,让多少人流离失所,妻离子散,本诗虽然没有直接说死亡,但朝命夕不保的危险时时存在着,而此时远征在外的男子要么会战死沙场,要么会荣归故里与家人团聚。女子在家也在怀着两种心情为男子魂牵梦萦。现在的离愁却是如此强烈,早日归来的渴盼一半是担忧,一半是相思。

想起很多战火爱情题材的经典名著,比如《魂断蓝桥》《飘》等,它们各有自己的故事,男女主人公的爱情也不尽相同,有的是一见倾心终身不负,有的是默默地交付真心,其中最令我折服的爱情是《赎罪》里的坚贞唯一至死不渝,一个小女孩的误会断送了一个大好青年的前途,也让本属于她姐姐和青年的幸福未来遥遥无期,男主和女主后来都投身保家卫国的战火中,却再也不能够在一起了,聚少离多的悲剧不止于此,最后在小女孩在长大后意识到自己当年曾犯下的错误后几次想当面向他们忏悔,但世事艰辛,她没有机会,因为男女主人公都在战争中丧生,他们临死前都幻想能与爱人一起住在海边的白房子里。小女孩为此写下一部小说,结局改为了大团圆,他们的愿望实现了,她也终于能有机会当面向他们道歉。每一个人都希望真实的结局就是这样的,给他们幸福,让相思的两个人真正在一起。但可惜这是个悲剧,个人的命运在整个大时代背景下显得尤为脆弱,也使得战火中的爱情面临多重考验。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又岂是普通人能理解了的?

的确,《卷耳》是一首战火离乱怀念的诗,正因为战争气氛,才使得这首诗读起来有厚厚的沉重感。当然如果没有战争背景,这也不失为一首非常好的情人间互传思念的诗,我在此刻思念着你,而你恰好也在想着我,这样的心意相通,好似恋人间把自己的思念之情都寄给明月,头顶这一轮相同的月亮,上面写满了我们的小情话,所以,明月中有你也有我,“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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