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爱有“保质期”吗？
常规婚姻往往让两个爱人最终陷入跟坦塔罗斯极其相似的处境：为了喝到爱之水，双方必须允诺，从今以后只爱对方一个人；然而这种允诺很快就变成把坦塔罗斯困在池塘里的锁链，既阻止婚姻伴侣去其他“池塘”，也不让他们喝自己的池塘里的亲密之水。事实上，在极端的、以允诺为取向的婚姻里，整个池塘都会冻结，因此池塘里的水（冰）变成了“锁链”，限制着每个人的移动。我们的问题是：锁链能不能松动一些（或者说，冰能不能融化一些），让坦塔罗斯解一下渴？这样做是否违背了夫妻之爱的本质？这是我们本周一定要努力解决的问题。
我们把“婚姻”和“冰”以象征的方式联系在一起，这种联系与一个有趣的问题有着密切的关联：爱情关系和食物都不可避免地会变质，从这个意义上讲，爱情跟食物是不是一样的？就是说，爱情是不是像我们从商店里买来的食物一样贴着一个标签，上面写着“保质期”？这个问题是我以前的一个学生提出来的，他相信答案是肯定的。他认为对待婚姻的最现实的做法，是双方同意给婚姻设定一个期限。这样一来，婚誓就完全是一种契约，而不是信约。当然，这也许可以解决很多夫妇面临的典型问题。如果他们厌倦了对方，发现婚姻之冰和一成不变的生活完全冻结了他们对彼此的欲望，他们就不必继续面对这种没有幸福的、充满了折磨的生活前景。这样，婚姻就可以更平静地结束，不必像现在的离婚那样，往往伴随着指责和背约感。而且，当夫妻两人感到无法从对方那里得到自己所需要的亲密时，他们很有可能不急于找寻外遇，而是耐心地等待婚姻契约到期。很多人都认为，理想的婚姻生活就应该是亲密无间、美满和谐、没有冲突的伴侣关系。人们在结婚之前尤其这么想。“期限婚姻”其实与这种婚姻理想非常匹配。
有期限的婚姻也许非常现实，但比起以终生信约为基础的婚姻，它有几个重要的缺陷。其中最大缺陷在于，它不要求双方面对他们真正的人格差异，因而无法把两个人的个人成长提升到最高的层面。如果婚姻有一个轻松的“免责条款”，那么每当面临着难题的考验时，一方或者双方就会受到出口的强烈诱惑，想要放弃，一走了之，而不是留下来，在冲突的高温中继续努力；在荣格看来，为解决冲突而付出的努力才是婚姻的价值所在。降低期望必定会降低你能取得的成就。而且，期限婚姻也不能确保没有伤害。婚姻期满时，如果一方希望婚姻结束，另一方却希望“续约”，那么伤害仍然会发生。在实行单偶婚制的社会里，这种期限婚姻将导致“系列单婚”成为通行的模式（见图VIII.1）。
然而从另一方面讲，因为婚姻有了期限，对未来的不确定感在有些情况下也许会促使双方不把对方视为当然的；他们也许会更加努力地让对方高兴，因为他们知道，如果不这样做，当婚姻期满时，他们的婚姻关系就一定会结束。生活中这样的情况太常见了：一对爱人结婚后，很快就不像婚前那样把对方看成是“特殊的”，转而按照自己原有的家庭中对待家庭成员的态度来对待自己的爱人。这是因为，婚誓似乎向他们做出了保证，它像亲情的血缘纽带一样把两个人紧紧地结合在一起。然而随着现代社会中离婚率的上升和婚外恋的频频发生，这种“保证”只是一种幻觉。如果婚誓必须每过一段时间（例如，十年左右）更新一次，也许这会恰到好处地让一些人觉得没有那么安全，因此会努力让爱的关系保持得更长久一些，尤其是当到期日临近的时候。
在这门课的爱与水的基本隐喻中，第三部分对应着水的凝固形态——冰。“有效期”这个类比与冰很好地对应了起来：婚姻信约的作用就像冰，让夫妻共同的灵魂“食物”保持新鲜。因为如果把食物冰冻起来，它就不容易变质，即使远远过了“货架陈列期限”，也仍然可以吃。同样，如果有了婚姻的信约之“冰”的保护，那么当性爱的“蒸汽”冷却后，两个人的爱的关系仍然可以保持很久。这样的婚姻关系能否成功，显然跟性亲密对这对夫妇而言有多重要有很大的关系，因为性和信约往往是矛盾的，正如蒸汽和冰。但如果它们能保持平衡，婚姻就可以像雨一样，滋润着花园的土壤，带来年复一年的成长。
当然，即便是信约婚姻也有过期日：当其中的一位伴侣死去时，约定便终止了。然而今天我们关心的主要问题是：如果丈夫和妻子都没有去世，而他们之间的爱似乎已经死了，那他们该怎么做？不再相爱的两个人应该仅仅因为要尊重他们的婚誓而继续待在一起吗？有时离婚是不是更明智的选择呢？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让我们先回忆一下上周讨论的婚姻中不可避免的冲突。这样的情况也许会让你们中的一些人感到吃惊：有些人认为，婚姻是躲避与自己的家庭成员的紧张关系的最好途径，而等到他们真的结婚后，他们就会被残酷地惊醒。不懂得接受夫妻之爱的悖论、不懂得在坩埚的“灼热”中生活的人最终会发现，当他们的配偶变得无非是另外一位家庭成员时，他们的激情已经变得像石头一样冷。只有很少数的夫妇真的实现了没有冲突的理想婚姻，而这些夫妇几乎总是以牺牲一方或双方的个体性为代价，他们往往会建立起相互依赖的关系，没有谁体验到真正的个人成长。
我们在第24 讲看到，在健康的婚姻中，自恋（自爱，或者需要他人来关心自己）是正常而且自然的因素，如果一方或双方的自恋没有引起对方足够的重视，问题一定会出现。夫妇能否克服这些问题并让婚姻维持下去，最重要的因素在于双方是否愿意并且能够认识到这一点：对婚姻之冰的正确反应，是给予对方更多的抚慰。这样做之所以是对的，是因为只有当厄洛斯与阿加佩在婚姻中失衡时，自恋才会成为一个问题；因此，当夫妻之间的允诺（阿加佩）的纽带太紧时，向对方表达厄洛斯的热情显然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夫妻间的亲密如果没有逐渐加深，厄洛斯与阿加佩的失衡就很容易导致婚外恋（就是说，允诺的程度会随之降低）。当婚外恋发生时，如果一方或双方在震惊之余开始疏远对方，表现出更少的而不是更多的亲密感情（更少的厄洛斯之爱），那么他们的婚姻往往会破裂。即使他们没有真的离婚，他们在心理上也已经离异了。我曾论证说，成功的婚姻最重要的方面是心智上的（即，心理上的，包括意识和无意识两个层面）成就；因此，在心理上已经离异的夫妇最好承认他们之间的事实，在形式上（法律上）也结束他们的婚姻。
悖反的是，为了防止这种疏离的发生，最好的办法不是要坚持完全控制对方的生活，而是让对方有足够的空间发展成独立的个体。就是说，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个自我身份，无论婚姻是否结束，这个身份都会持续地存在下去。如果一个人的自我身份依赖于跟自己的配偶的亲密关系，那么按照定义，他（她）就处在依赖关系里，婚姻就成了他（她）不肯长大的借口，而不是促进成长的坩埚。这也是纪伯伦（1883—1931））在他充满洞识的小册子——《先知》——里写下关于婚姻的建议时，心中所想的（GP 15）：
你们生而在一起，
将要从此合一……
然而合一之中，也要有间隙。
让天堂的风在你们中间舞动。
彼此相爱，但不要把爱做成锁链：
让爱成为涌动的海，在你们灵魂的沙岸之间……
这里的洞识提示我们，婚姻问题有时是一个信号，它告诉这对夫妇，他们绑得太紧了。对于相信婚姻就是“1＋1=1”的人来说，“完全合一”的奇迹在一段时间里可以解决他们的孤单感。然后，一种新的孤单会出现，它往往促使他们想去找到另一个“他人”来满足这种新奇的、奇怪的、迫切的愿望。相反，如果伴侣们能够给予对方足够的空间，让对方发展自己的与众不同的个体性，他们的关系就会保持健康的张力，而夫妻之爱的功能之一——为我们的孤单提供长远的解决办法——就可以继续实现。
“给予对方空间”这条原则也向我们提示了另一种面对配偶的婚外恋的策略。纪伯伦的诗所隐含的意义告诉我们：当发现对方有外遇之后，不要激烈地指责他（她），并命令他（她）立即终止婚外情，从而把他（她）抓得更紧；更好的做法也许是让对方自由。如果他们之间的爱完全死了，这也许意味着两个人要离婚。但如果他们的爱还有希望重生，那么这种举动表明了这个人对配偶的阿加佩之爱：允许他（她）去满足对另一种关系的欲望，并在时间中检验它。事情往往是，有外遇的人最后发现自己的婚外情只是一时冲动，而耐心的伴侣会得到回报：爱人回心转意，而且很可能永远地消除了想要尝试婚外情的欲望。悖反的是，遭到背叛的配偶如果能以这么超然的态度心平气和地处理对方的外遇，他（她）也许会发现，那一度出走的爱人有一天竟会怀着对自己的新的、深厚得多的爱情回到自己身边来。因为婚外情就像第一个孩子的出生，它在夫妻间创造了新的障碍，他们必须付出努力才能克服。试图用纯粹的阿加佩之爱来医治婚姻创伤的人（即，出于理性而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坚持到底”，像受苦的奴隶一样）往往会失败，而明智地运用阿加佩，从而在两人之间重新点燃厄洛斯的激情之火的做法却很可能获得成功。
当一对夫妇面对婚外情时，需要牢牢记住的一条重要原则是：性是有逻辑的（见第10讲）。丈夫和妻子都必须要小心提防仅仅从自己的角度解释事物的倾向。就是说，丈夫有外遇的原因也许跟妻子有外遇的原因大不相同。不要盲目地以为自己已经知道了原因，相反，开诚布公的沟通对于解决问题是至关重要的。特别是，当婚姻渐渐平淡，夫妻间的亲密程度降低时，如果能分享彼此的性幻想（其中可以包括他们对其他人的性幻想，甚至是对婚外情所涉及的那个人的幻想），他们很有可能重新找到失去的亲密感（参见LBE 135）。有时，婚外情之所以会发生，是因为一方拒绝满足另一方的性幻想。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可以找出一些让步的形式，例如，双方轮流幻想对方的性邂逅（132）。如果夫妻间作出牺牲的总是同一个人，那么夫妻之爱就失去了保持活力所必需的平衡。
然而，如果婚姻中的矛盾到了不能解决的地步（无论有没有婚外恋），人们该怎么做？在什么情况下，离婚比继续维持失败的婚姻更好、更明智？因为《圣经》强烈地告诫人们不要离婚，很多基督徒认为，当婚姻变得无法忍受时，选择这样的“出口”总是错的，甚至是有罪的。然而令人惊讶的是，基督徒的离婚率与一般人群的离婚率相比没有显著差异！我相信其中的一个原因是，很多基督徒对性抱有错误的看法。我们在第18讲提到，他们通常认为婚姻是一种外在的行为，它让性变得洁净；而其实《圣经》的看法是相反的：婚姻应该是两个人之间的允诺的表达，它告诉人们，他们之间已经形成了洁净的“灵性—性爱”的关系，他们希望所有的人知道这一点。如果两个基督徒结婚是因为他们心中充满了对彼此的肉体的贪欲，如果他们相信，只要在婚礼上说出那些有魔力的话，一切就会突然改变，他们之间的性也变成了“好的”，那么他们只是在愚弄自己。婚姻应该是已经存在于两个人心中和灵魂中的爱的纽带的反映，而正是这种灵与心的纽带（而不是婚姻证书）让他们能够在性的亲密关系中享受完全的自由。
很多基督徒对婚姻怀有很高的理想，然而他们的婚姻失败率却与非基督徒一样高，这是一个严重的悲剧，因为如果一个人的期望远远地高于现实，那么期望的落空就可能会毁掉他（她）的生活。出于这个原因，我相信我们有必要在婚姻生活的一开始，就以现实的眼光谨慎地看待婚姻。有一位基督徒就曾有过对婚姻的理想的预期，但后来却经历了与第一任妻子（他先后有三位妻子）分离的痛苦，他开始从中学习。他就是伟大的基督徒作家约翰·弥尔顿（1608—1674）。他在1643年与一位名叫玛丽·鲍威尔的十几岁（年龄只有他的一半）的少女结婚。婚后不久，这对夫妇发现，尽管他们在性方面互相吸引，但他们在心理上却不相适宜。她离开后，弥尔顿写了一系列小册子，论证说，教会应该放松它对离婚的合法性的严格立场。
传统的婚姻观认为，性方面的不相容是唯一正当的离婚理由；而弥尔顿认为，应该把“交流上的”不相容视为同等严重的问题。他指出，神所设计的婚姻的目的不仅仅是生儿育女，它还包括给人以伴侣。后者甚至更重要，否则人就会受孤单之苦（PEL 80-81）。他认为，如果婚姻伴侣不能满足这个目的，那么仍然维持婚姻的人其实是在妨碍神为他们制定的计划。本应该让人更接近神的关系现在变成了阻碍，阻碍人们经历更进一步的灵性成长。因此他总结说，如果一对夫妇发现他们不能在智力上和心理上自由地交流、分享，就应该允许他们离婚，然后可以各自再结婚，就像那些因为性方面的原因而离婚的夫妇一样。弥尔顿指出（84），任何“有能力理解自己的人”都会看到，因为心理上不相容而离婚的人“没有丝毫的罪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