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记住弥尔顿关于离婚的哲学，然后回到我几分钟前提出的跟“什么情况下离婚是更明智的选择？”有关的那两个问题。为了系统地回答这些问题，我想先提出处理婚姻冲突的四种可能的方式。这四种方式的划分取决于两个因素：首先，夫妻二人把他们的婚姻视为可以打破的契约（参考“厄洛斯”），还是不可打破的信约（参考“阿加佩”）；其次，他们的约定已经“死了”（即，不再对他们的个人成长产生影响），还是仍然“活着”（即，仍然有积极的影响，并对他们的约定的新诠释保持开放的态度）。把这两种区分结合起来，可以得到图IX.1中的2LAR映射，映射的四个部分直接对应着图III.3中的爱的四种主要类型。把婚姻视为契约的夫妇，如果他们的契约（即，就分享性亲密关系达成的一致）已经死去，他们就会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发生婚外情，或者，在实行多偶婚制的社会里，再找一个配偶，以此来逃离不如意的婚姻状况。而如果他们的契约还有生命，那么这对夫妇会仍然待在一起，设法解决他们之间的分歧，尽力医治关系中的创伤，让和谐重新回到两人的关系中。有意思的是，把婚姻视为信约的夫妇倾向于采取完全相反的做法：既然婚姻的约定首先是与神的约定，有生命的信约会让一个人超越婚姻的不和谐，他（她）甚至会让自己的配偶自由地去别的地方寻找其他潜在的爱的对象；而僵死的信约却让一个人觉得，自己必须维持婚姻，无论夫妻关系多么不如人意，多么具有破坏性。
图IX.1上的每根轴上都标明了两种离婚方式，其中一种是出于爱而且是明智的，另一种不是出于爱而且是愚蠢的。以真正的阿加佩之爱对待配偶的人，关心对方的幸福胜过关心自己的快乐。如果一对夫妇发现，他们尽管仍然相爱，但他们之间存在着根本的不和谐，在这种情况下作出的离婚决定可以是出于深切的同情：尽管看上去他们似乎违背了信约，而这种灵性的自由也许是向伴侣表明“我们的信约（永远爱对方的允诺）还活着”的最好的方式。这种情形有时候是单方面的：夫妻间只有一方想要结束婚姻，这时，信守信约的一方会一直保持独身，希望自己的伴侣有朝一日会回来。而另一种信约式的处理冲突的方式却是具有欺骗性的、无爱的，它甚至是对灵性的暴政：当夫妇二人不再鼓励对方的个人成长，却仍然固执地待在一起时，那么他们虽然在表面上维持了婚姻关系，实际上却违背了婚姻信约的真正的精神，因此是不明智的举动。如果他们的关系里已经没有一点爱，离婚应该会让他们生活得更好。对契约婚姻而言，明智的做法是，只要他们之间的契约还有生命力（即，只要婚姻中的矛盾仍然是创造性的，对每个人都还有治疗的效果），他们就应该仍然待在一起；只有当破坏契约的行为造成的问题变得无法克服时，离婚才是明智的。
以上的四种情形中，具体到任何一种情形而言，决定离婚明智与否的关键因素有两个：一是这对夫妇对冲突的承受能力，二是他们是否愿意让自己的伴侣跟其他人有亲密关系。当瓦格纳指出“我们往往很不理智地希望某一个人能够满足我们关于爱的所有期望”时，他让我们看到了离婚的根本问题所在。婚姻应该是消除这种理想化的幻觉的良药。因为正如赫拉克利特所言，我们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因为河流永远都在变化（参见《树》第4讲），因此在爱中，“变化是唯一的现实”（ML 141）。然而，一个社会越是确信单偶婚制是唯一正确的婚姻形式，我们不理智的期望就越会导致离婚的悲剧，而不是引导我们找到解决根本问题的长远办法。下一讲，我们将研究不同于常规婚姻的另外两种婚姻形式，它们的目的是想要为婚姻问题提供现实的解决办法。
26. 开放婚姻与忠诚问题
爱更像一块蛋糕，等着被人切开、分吃，还是更像肌肉，需要通过锻炼来保持强壮？换言之，爱是有限的资源，还是一项有着无限潜力的技艺？常规的婚姻观（从浪漫爱情到一夫一妻的婚姻）认为，爱是前者，并以这样的神话为基础得出结论：一个人不可能同时爱几个人；或者至少可以说，一个人同时爱几个人是错的。一个人如果这么做了，或者试图这么做，就会被贴上“不忠”的标签；如果这个人已经结婚，人们就会指责他（她）破坏了婚誓。这种所谓的“不忠”其实是离婚最常见的原因之一。然而这种思潮忽视了一个简单的历史事实：在历史上的很多文化中，人们的确同时爱着不止一个人，至少同时跟多个人结了婚，但没有人指责他们不忠；这样的文化直到今天也仍然存在。“婚外情”在多偶婚制文化里不像在单偶婚制文化里那样是一个刺目的问题，因为当人们（通常是男人）对亲密关系的需要超出了他们现有的允诺关系时，他们仍然可以通过自由地寻找新的配偶来解决这个问题。人们不认为对新配偶的欲求意味着这个人不再爱现在的配偶（们）。这也许充分地表明，这个人发展出了不寻常的爱的能力，并愿意更加努力地锻炼“爱的肌肉”。
大部分西方社会以及西化的社会都拒绝实行多偶婚制，因为它会引发两个相互关联的问题。首先，几乎所有的多婚文化对女性都不公平：男人可以有很多妻子，而女人不能有很多丈夫。这种不幸的历史事实不说明任何实质性的问题，情况也可能倒过来。那么，为什么在过去男人往往可以有很多妻子，而不是倒过来？我相信，男性之所以在传统的多偶婚制中占统治地位，不是因为男人有意识地想要控制女人或虐待女人，而仅仅是因为男人和女人的生物性差异：男人渴望享受拥有很多性伴侣的刺激，而女人喜欢终身伴侣的安全感。当然，这两种倾向都有很多例外，因此不能也不应该以一般的情况为基础设立每个人都必须遵守的绝对准则。所以，最健康的婚姻法体系，应该避免强迫每个人去适应在性别上有所偏向的模式。传统的一夫多妻制就是一种在性别上有所偏向的制度；但人们往往没有意识到，把多配偶行为（男性的自然倾向）视为非法的现代西方文化其实对男性很不公平，就像一夫多妻制对女性很不公平一样。如果男人和女人被视为是平等的，那么最公平的法律体系就应该允许每对夫妇选择最适合他们自己的婚姻形式。
第二个问题是，当一个人的爱在几个人之间分享时，嫉妒几乎是无法避免的。很多人根本不认为这是一个问题，在他们看来，嫉妒是健康的爱的信号。这是因为嫉妒与单偶婚制总是结合在一起的。一个人如果假定，同时爱多个人是不可能的或者是错的，那么当他（她）的爱人坦白说出自己爱着别人时，他（她）就会觉得自己有权利嫉妒，因为爱别人就自动意味着不再忠于他们的爱情！但如果我们换一种假定会怎样？如果爱更像是肌肉而不是蛋糕，嫉妒就显得是一种愚蠢的态度，前提是那个人投入了足够多的时间和精力与自己所有的伴侣一起“锻炼爱的肌肉”。等我们对不同于单偶婚制的其他婚姻形式做出进一步的讨论之后，会在下一讲再次回到这个问题上来。
人们通常认为，忠诚的誓言的含义是：“我将把我的整个蛋糕都给你，并且再也不吃别人的蛋糕，除了你的。”然而，如果我们认为誓言的含义是“我会定期锻炼我的爱，这样我就能越来越好地爱你，而且我希望你会永远愿意与我一起锻炼，就像我永远愿意与你一起锻炼一样”，事情又会怎样？就是说，如果我们放弃夫妻之爱的排他原则，事情会怎样？如果夫妻之爱终归是亲情的一种形式（就像我在第三周论证的），那么，即便我们竭力想让它具有排他性，也显然是一场注定会失败的战争。因为在家庭里，我们同时忠于很多成员，并不觉得必须只爱其中的一个人。
人们有时用“多方忠诚”这个词来描述这种忠诚观。“多方忠诚”的观念认为，同时爱几个人不仅可能而且可以接受，只要我们忠于每个爱人。按照这种观念，“不忠”的意思不是爱上其他人，而是不再爱你原来允诺要永远去爱的人。接受多方忠诚原则的爱人们必须同意不去嫉妒爱人的其他爱情关系，就像兄弟姐妹之间不应该嫉妒某个兄弟姐妹与父母或其他家庭成员的关系一样。当家庭中确实出现了“兄弟姐妹相争”的情况时，好的父母不会听任他们互相嫉妒，而是让孩子们相信他们爱着每一个人，帮助孩子们从负面的情感中走出来。多方忠诚的爱人们会以类似的方式作出反应。
如果我们能够接受多方忠诚，把这当成夫妻之爱的基础，那么我们对婚外恋这类婚姻中的典型冲突的看法就会完全改观。人们就不再需要隐瞒自己在其他人身上感觉到的吸引，也不再把与其他人发生亲密关系视为不忠，相反，人们会欢迎这样的经历，并把它们当成人类生活的自然组成部分。在常规婚姻中，婚外恋要想“成功”，关键要素之一就是保密。很多信奉单偶婚制的人都没有意识到，婚外恋常常是为挽救一夫一妻的婚姻而进行的努力，因为这位伴侣如果找不到一种途径去体验更多的亲密关系，婚姻对他（她）而言就会变得不可忍受。在别的地方获得亲密关系的满足，会使婚姻中的缺乏亲密变得可以忍受。遗憾的是，对很多人的婚姻而言，这种方式能否取得“成功”，完全取决于有婚外情的伴侣能否把这部分生活与自己的配偶隔绝开。有些人（比如荣格）有多年的婚外情，甚至一直都有婚外情，但他（她）们的婚姻却保持了下来，这是因为他们的情人答应在这个人的配偶面前小心地隐藏他们的爱。当然，这样做的问题是，当一个人把自己这么重要的一部分生活向配偶隐藏起来时，他们之间的亲密程度当然会进一步受到影响。
对于婚姻中的这个常见问题（即，一方难以满足另一方对亲密关系的全部需要），1970年代早期，一对勇敢的夫妇一反很多人的典型做法（这些典型做法中很多包含着隐瞒和欺骗），成为他们所倡导的“开放婚姻”的先锋。奥尼尔夫妇（妮娜和乔治）在《开放婚姻》中论证说，只有当一个人在心理上已经与自己的配偶隔绝，而婚外情正是这种隔绝的外在表现时，婚外情才会摧毁婚姻。奥尼尔夫妇提倡的婚姻生活，要求配偶们对彼此不断变化的生活的各个方面保持开放的态度，其中包括对方可能会产生的新的爱情兴趣。这种婚姻观不要求我们假装“我们会坠入情网”的倾向在婚礼那天突然停止了，而是承认，对很多人而言，这种倾向仍将继续。开放婚姻要求的只是每个伴侣都要分享他们在其他关系中学到的东西，从而双方都会受益，他们之间的爱（性爱和情感之爱）也会在这个过程中加深。他们鼓励每对夫妇商定他们自己的婚姻契约，选择最适合他们的，并且同意：如果有必要，他们也可以定期修改它。因此，实行“开放婚姻”的夫妇仍然完全有可能选择排他的性关系。例如，这对夫妇也许会选择分享彼此关于他人的全部性幻想，但并不真的发生婚外恋。但奥尼尔夫妇心目中理想的婚姻形式是，夫妇双方允许对方与他人发生完全亲密的关系（例如，一起去旅行，发生性关系，等等），只要每个人都把自己对婚姻伴侣的爱放在第一位。
有些夫妇尝试了奥尼尔夫妇提出的这种婚姻方式，然而在今天，在很多群体当中，人们认为这种方式不足称道，主要原因是：很多人尝试后发现它太难以实行。只有极个别的情况下，才会有一对夫妇在心理上都准备好了，能够承受开放婚姻所要求的高度开放。有些夫妇刚刚试着分享了彼此的性幻想，便造成了很多误解（这也许是由于男人和女人在性方面的根本差异造成的，见第10讲），他们不得不悄然放弃这种激烈的开放。有些尝试开放婚姻的夫妇鼓励配偶与其他人发生性接触，而夫妻间往往会有一方比另一方更热衷于享受性自由，这可能带来更严重的误解，并最终导致婚姻的解体。开放婚姻尽管有很多问题，但正像我们已经看到的，常规婚姻也极度难以实施，因此，开放婚姻的难以实行不应该阻止我们从奥尼尔夫妇的观点中发现某些关于婚姻的重要洞识。
关于常规婚姻，奥尼尔夫妇观察到的最重要的事实之一是：婚外情之所以是保密的，直接原因是有婚外情的那个人的婚姻已经由于其他一些原因“封闭了”。就是说，早在婚外情发生之前，这对夫妇就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向对方隐藏自己的真实感受（或幻想），同时也限制对方做他（她）自己。奥尼尔夫妇认为常规婚姻（封闭婚姻）必然是虚伪的，因为它鼓励伴侣们假装感觉不到其他异性的吸引，而事实上几乎每个人都会一直感觉到异性的吸引，即便是结婚以后。而且，因为大多数接受常规婚姻的人都没有深入去思考它究竟都包含着什么，所以大多数夫妇在婚前从未就他们对婚姻的期待达成明确而详细的一致。他们只是想当然地认为婚姻应该是如何如何的，而当事与愿违的时候就感到异常震惊。因为他们一开始就没考虑到这类事情的可能性，所以当他们感到对另一种关系的欲望时，很有可能不会告诉自己的伴侣。他们非常害怕被对方误解，害怕遭到反对。为了对抗这种倾向，开放婚姻的理论鼓励人们在夫妻关系的各个领域都开诚布公，要求人们做出详细而清晰的约定，并强调每个人作为独立个体而发展的重要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