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性在友谊中的变化
《圣经》中的伊甸园象征着人类的诞生地，也象征着爱的诞生地，园中没有雨（《创世记》2：5），植物生长靠的是“有雾气从地上腾起，滋润遍地”（2：6）。过剩的水似乎都汇集到一条激流中（2：10）：“有河从伊甸流出来，滋润那园子，从那里分为四道”，于是就有了灌溉周边地域的四条主要的河流（2：11—14）。如果我们把这些河流看做是爱的隐喻，那么这幅画面就与我在第四部分的论点直接对应了起来：友谊与四种爱（厄洛斯、阿加佩、爱情和亲情）的关系，犹如从伊甸园涌出的激流和它的四个分支。
这种类比提示我们，与友谊相比，性关系和婚姻是爱的次级表现形式。就是说，性关系和婚姻要想当之无愧地成为爱的表达，必须要包含友谊的成分。没有友谊的性关系只是有时会产生后代的动物行为；只有当性关系中具备了某种程度的友谊时，发生性关系的人与性关系所产生的后代之间才堪称“亲人”。同样，没有友谊的婚姻仅仅是一种社会建制；哪怕一对夫妇是出于爱情而结婚的，他们之间也必须产生某种友谊，他们的婚姻才能被视为是爱的一种表现形式。因此，接下来要讨论的是：怎样运用对友谊的恰当的看法（即，友谊是爱的一切真正的表达形式的核心）来澄清和深化我们对本课程的第二、三部分讨论的那些爱的次级形式的理解。当这一讲和下一讲对“性/亲情”、“婚姻/爱情”这些主题的再讨论结束后，我们就可以对“爱”在理论上的理想（参见第一部分）进行最后的概括，我们将有充分的理由得出我们对爱的哲学的研究结论：爱灵魂式的友谊是对孤单问题的最终解决办法。
因为友谊的先决条件是两个对等但又从根本上相互分离的人之间的相互交流，所以自亚里士多德以来的很多哲学家都认为，友谊存在于两性关系和亲属关系之外。他们的推理过程是：异性之间不可能有友谊，因为他们永远也不可能是对等的；男人和女人的性属性差异之大，使真正的交流永远也不会发生。而亲属关系的问题是相反的：同一个家庭中的人永远也不可能分离到他们可以成为朋友的程度，因为血缘纽带把他们结合在一起，这种结合会阻止友谊的产生（例见库普弗的文章15—16）。但我相信，这些哲学家的论据并没有证明异性和家庭成员之间的友谊是不可能的，它们只说明了这些人之间要想产生友谊有多么困难，因为他们之间存在着不可避免的自然的张力。下面就让我们看看这些张力是什么。
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想要成为朋友时，他们所面临的困境诙谐地反映在1989年的一部影片中：《当哈利遇上萨丽》。哈利代表着典型的男人，他相信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友谊总是由性吸引驱动的，因此两个人的关系如果不超出“仅仅是朋友”的状态，他们的友谊就不会持续很久。而萨丽代表着典型的女人，她相信男人和女人可以成为朋友，其中不牵扯任何性关系或浪漫情感。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谁都不觉得对方特别有吸引力，也没有成为朋友。后来当他们再次遇到时，两人成了好朋友，但不是爱人。影片中的大部分情节都是在讲他们如何帮助对方解决对方跟其他人的爱情问题和性关系中的问题。到最后，他们终于意识到他们其实在爱着对方，影片以好莱坞浪漫剧的典型结尾收场：他们结了婚，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那么究竟谁是对的？哈利还是萨丽？
就像对大多数哲学问题的回答一样，我们可以认为两个人都是对的，只是角度不同。影片中的大部分情节都精彩地让我们看到，萨丽的观点在有些情境下是对的。在亚里士多德的时代，男人和女人的社会地位的差异非常之大，这使他们几乎没有可能成为好朋友。然而在现代西方文化中，情况已经变了。对于这样的友谊我们甚至有了专门的称谓——“柏拉图式的友谊”，即，男人和女人之间密切的但不包含性和爱情的关系。（但正像我们在第12讲看到的那样，这种用法从辞源上讲具有反讽意味。因为按照柏拉图本人关于爱的理论，性吸引的最理想的形式是同性间的性关系[见第4讲］。当我们今天把“柏拉图式的”这个词用于友谊时，意思是说，两个人虽然分属异性，但他们并不感觉到对方在性上的吸引力，仿佛他们都是同性恋者一样，尽管他们可能都是十足的异性恋者。）然而在影片中，柏拉图式的友谊最后真的变成了爱情，这似乎表明，哈利的观点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是，即便性吸引力最终闯入了异性朋友间的友谊，也不必然意味着他们的友谊的完结。相反，如果友谊真的是所有的真正的爱的核心，那么，这只表明他们的关系进入了一个新的层面。很多人之所以认为这种变化会导致友谊的结束，是因为性关系会带来新的问题，威胁到他们的友谊，而这个问题是同性朋友（同性的异性恋者）不需要面对的。他们的问题是：如果异性朋友开始屈服于性冲动，那么他们就有把性满足变成他们的关系的目的的危险。如果屈服到一定程度，性的因素完全控制了他们的关系，那么他们的友谊就真的结束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会说，此时他们的性关系也不再是真正的爱的表达。换言之，性关系要想成为爱的体现，先决条件是性伙伴之间存在着某种程度的友谊。
同性间的友谊也经常达不到“真正的”友谊的高度，其原因与异性友谊的失败没有本质的区别。当男人与男人、女人与女人结为朋友时，他（她）们的目的经常是相互的利益。我认为，这与异性友谊容易转变为以（性）快乐为基础的关系没有本质的区别。我们已经在第29讲看到，在亚里士多德的伦理体系里，这是两种基本的“较低的”友谊。异性朋友和同性朋友分别容易滑向其中的一种，这一点在我看来非常明显，几乎是不证自明的。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就不能说，《当哈利遇上萨丽》的结局“证明”了男女之间不可能有终生的友谊，就像我们不能说，一对男性朋友开始一起做生意就“证明”了他们以后不可能成为真正的朋友。性爱带来的快乐和生意上的伙伴关系带来的利润并不要求友谊就此结束；它们只意味着，让友谊保持在美德的层面上变得更困难了，因为此时，朋友间的日常交往很容易集中在较低层级的好处上。
乔杜里把爱描述为“极性的统一”，它可以有效地解释友谊中的一个不可或缺的特征：友谊正像亚里士多德坚持的那样，要求朋友间在很大程度上是平等的；然而显著的差异也是必需的，只有这样，两个朋友才能保持相互分离的个体性。在理想的友谊中，朋友之间是互补的，就像道家的阴和阳。女权主义运动取得的最大成就也许在于，它让人们认识到男人和女人尽管有差异，但是平等的。如果我们认真考虑这一点，那么异性间的友谊就应该是可能的。例如，鲍威尔曾经指出（SSL 60-63）：因为同性间容易出现高度的竞争性，所以我们不太容易像在与异性的友谊中那样，向同性朋友展现出真正的自己；而且在与异性的友谊中，真正的关切之情表达起来更容易一些——尤其是在不鼓励同性间的身体接触的文化里。与之类似，鲁宾也在她的著作《只是朋友》中论称，异性间的友谊可以在我们的个人成长中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女人间的友谊往往注重分享感受，男人间的友谊往往注重共同行动；因此当女人耐心倾听男人的感受，而男人协助女人解决实际问题时，异性间的友谊便起到了最好的作用。
上述观点似乎带着性别主义的意味，但如果我们超越这种意味，就会看到鲁宾的观点和亚里士多德的“三层友谊”观表现出有趣的平行关系。如果女性间的友谊倾向于以分享快乐（对应着感情）为主导，而男性间的友谊倾向于以分享利益（对应着行动）为主导，那么异性间的友谊似乎最有希望超越这些较低的利益，让友谊建立在美德的基础上。一方面，异性朋友面临着更困难的任务，因为他们要与两种诱惑作斗争，即，纯粹的共同享乐的诱惑和纯粹的共同利益的诱惑。但从另一方面讲，他们的任务也更容易，因为每个人都会更敏感地意识到友情在任何一个方面的降低。就是说，（以鲁宾的观点为例）典型的男人会注意不让女人滥用自己在实际事务上的帮助，而女人会小心不让男人滥用自己的感情。荣格和其他一些心理学家认为，每个人都既有男性的一面，也有女性的一面；领会了这样的洞识并能加以运用的人，会让异性间的友谊更加健康。我相信，异性间的真正的友谊不仅不是不可能的，相反，一个自觉到自己的无意识中的女性特质的男人和一个自觉到自己的无意识中的男性特质的女人，他们也许最适合成为真正的朋友，因为他们的个性在意识层面和无意识层面都可以进行互补。即便亚里士多德是对的，真正的友谊只能发生在同性关系中，那么男人也可以通过认识女人的无意识中男性的一面而跟女人成为朋友，而女人则可以通过认识男人的无意识中女性的一面而跟男人成为朋友。
如果异性间可能产生真正的友谊，那么为了把这种友谊保持在美德的层面上，两个人必须意识到，他们彼此间的允诺应该与身体上的亲密程度相吻合。影片《当哈利遇上萨丽》中，哈利所认为的“性吸引会毁掉友谊”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是准确的：朋友中有一方没有认识到，用来表达抚慰的性举动要求双方必须达到与之相应的允诺水平。（像哈利那样“到处跟人上床”而不作任何允诺的男人，特别不善于做到这一点。）如果一个人之所以保持跟对方的友谊，只是因为感觉到对方的性吸引，那么当性关系发生过后，他们之间的友谊当然会面临着结束的危险。这就是为什么传统观点认为，身体上最亲密的关系——性交——只适合发生在两个愿意作出终生允诺的人之间。在性规范变得宽松的今天，很多人拒绝把性关系与终生允诺联系在一起，愿意跟自己几乎不了解的人随意地发生性关系。把这样的性经验视为爱的表达是不恰当的，因此它们不属于我们这门课的讨论范畴。跟我们的课程更相关的问题是：对于用性表达了终生允诺的异性朋友，友谊如何能够持续？这个问题将是我们下一讲的重点。
性吸引之所以会给友谊带来不可避免的压力，是因为两性关系包含着权力游戏的因素（正像我们在第10讲看到的）；权力游戏为两性关系赋予了内在的政治特点（见第五周），而友谊从根本上要求平等，这对政治游戏中的统治与服从关系提出了直接的挑战。这两种要求的矛盾可以解释，为什么本来只是朋友的两个人，当他们突然开始感到彼此的性吸引时，会觉得很“古怪”。这种变化发出了一个真正值得关注的信号：投身“性的权力游戏”的自然欲望可能会压倒他们以前一直保持的相互尊重；如果他们把权力游戏本身当成了目的，那么这种态度与友谊的平等态度相比，处在道德的下风。那些做不到对性关系进行限制，使其服务于美德的人，当他们决定屈服于性吸引（这是异性友谊中常常会出现的情况）之前，一定要反复衡量。（在这种意义上，哈利是对的。）然而，那些能把美德始终放在第一位的人会发现，即便他们的友谊开始“有了性的元素”，他们也仍然可以是真正的朋友。（在这种意义上，萨丽是对的。）
后一种情况要想发生，要求从根本上转变大多数人衡量性道德的标准（例如，第15讲讨论的“灰色区域”）：美德一定不能由性器官所在的物理位置所决定，而应该由我们的友谊的灵性特质所决定。这将带来我们对很多评判标准的全新应用，这些标准本来针对的都是外部事实。我们已经在第23讲看到，我们可以把“童贞”这个词重新解释为人的一种灵性状态，而不是指这个人从来没有发生过性关系。对性属性的政治的一面作出恰当的理解，并以友谊的灵性之水对它进行节制，我们就能够像理解“童贞”这个概念一样，重新解释另外三个概念，人们通常从性的角度来解释这三个概念，但实际上它们根植于友谊的灵性特质，它们是：独身、贞节与阉割。
如图XII.1所示，真正的友谊会把双方放在平等的水平上，从而解除性属性中的权力游戏的武装，也可以把性政治对各种人际关系的潜在的负面政治影响，转变为分享美德的机会。例如，童贞这个词在传统文化中被当成一种政治手段，用来指称那些从未发生过性关系的人，主要目的是为了让那些发生过性关系（即，“失去了”童贞——仿佛这是一起事故！）的人（尤其是女人）失去社会的尊重，失去“处子”的资格。然而，从灵性的角度看，只要两人之间存在着真正的友谊，尊重就与他们的性器官毫无关系。就是说，只要他们都把对方当成自主的个体，他们的关系就具备灵性的童贞，无论对方以前做过什么。灵性上的不尊重，就是把自己受到压抑的个性投射到另一个人身上，因此不自觉地把对方当成自己的延伸。不尊重朋友就相当于在灵性上夺走对方的童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