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XII.1中的四种转变分别对应着爱的四种类型（参看图III.3）；而四个概念在传统用法中指的都是性品质，都是对某种类型的爱进行抽象后的结果；而重新解释这些概念，把每个概念都看做是对真正的友谊的某个侧面的描述，那么它们就可以成为衡量我们关系的道德水准的更真实的标准。真正的朋友之间的相互尊重会让他们在对方的陪伴下感到很愉快，同时他们从厄洛斯的视角出发将对方视为处子。同样，“贞节”一般指的是性上的纯洁，因此说一个人（通常指女人）“不贞”就意味着她在性方面不检点，或者在婚姻之外与人发生了性关系，因而对婚姻不诚挚。但真正的友谊要求的是诚挚，诚挚把两个朋友深深地结合在一起，每个人的心中都反映着对方、重新塑造着对方，这使他们能从亲情的视角将对方视为贞节的。
童贞与贞节通常是用来要求女人的，而独身和阉割都跟男性有关。“独身”一般指的是一个人（尤其是教士）决意一生不结婚。这样做通常是出于宗教原因，例如，婚姻会剥夺一个人把自己完全献给神的自由。然而对于真正的朋友，如果他们的友谊想要保持美德，就必须让对方有这样的自由；这使他们能够自由地相互表达爱，而不至于夺走对方的灵性上的独身，从浪漫爱情的角度看，这种独身恰恰是爱所要求的。最后，“阉割”指的是除去男人的生殖器，今天已经很少有人这样做，然而在传统社会里，这却是受人尊敬的事情，跟处女受到的尊重是对应的。保卫王后或公主的仆人都必须这么做。这意味着一种基本的不信任，认为每个性功能健全的男人都会身不由己地觊觎宫廷女眷的身体。阉割则保证这些仆人是可以被信任的。而真正的友谊要求同等的相互信任（这当然不需要任何身体上的残害），以保证从阿加佩的角度看，每个人都不会主宰另一个人。
我们在这里不需要对第15讲提到的各种性反常行为一一讨论，我们可以看到，在真正的友谊的背景下，所有的问题都变容易了。因为真正的朋友会敞开双臂迎接性属性的权力游戏的一面，但同时又不会让它颠倒爱的最高目标。顺便一提，这并不意味着所有的异性友谊都不可避免地会涉及身体上的高度亲密。我们将在下一讲看到，朋友间的身体亲密可以达到各种不同的程度。其实，柏拉图式的朋友有时可以成为灵魂伴侣，他们之间的亲密感会比性高潮还要令人满足，但却没有很多身体上的交流。这种友谊的最常见的例子，是我们跟家庭成员发展出来的友谊。既然家庭的缔造最先是从性关系开始的，那么就让我们总结一下友谊与亲情之间特有的关系。
亲情跟性一样，具有常常被人忽略的政治性。亲情（kinship）这个词的结构已经暗示了它的政治性：“kin”这个词根也出现在一些明显地带有政治意味的单词里，比如，king（国王）或kingdom（王国）。还有，爱国主义也通常被认为是爱的一种（即，对国家的爱），因为它在本质上是对本国公民或政府怀有的亲情。无论是爱国主义还是亲情，只有当它们鼓励人们成为朋友时，它们才是爱的真正体现，在这种意义上，爱国主义和亲情是相似的。而友谊的深度决定了爱的真实程度。父母和孩子之间、兄弟姐妹之间以及其他的亲属之间的友谊与其他类型的友谊相比有一些显著差异——这主要是因为血缘纽带为家庭成员带来了某种同一性，这种同一性会妨碍家庭成员获得真正的友谊所必需的完全的个体性（见库普弗的文章）——但“朋友”这个词对他们仍然是适用的（参见FB 224-229在这方面提供的有趣的洞识）。就像那些从异性朋友变为浪漫爱人的人一样，家庭成员之间也可以有真正的友谊，只要他们把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对浪漫爱人而言，他们的性吸引）放在第二位，把那些能让他们的友谊具有美德的特质放在第一位。
35. 婚姻，多方忠诚，亲密的限度
我们在第19讲简要地提到，在今天的西方文化里，找到婚姻伴侣的途径一般有两种：要么“坠入情网”，经过浪漫爱情的各种情感（包括热烈的性吸引），结婚，然后慢慢学会怎样变成朋友；要么两个人以朋友开始，然后决定作出终生的允诺，性吸引在两人之间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发展，有时两人会产生浪漫爱情，有时不会。这两种过程的差别非常大，因为爱情在本质上是排他的，而友谊在本质上是不排他的，或者是多方忠诚的（即，对很多人保持忠诚）。正如我们在第三部分从头到尾一直看到的，婚姻不一定非得是这两种情况中的一种，它可能有些时候表现为这种形式，有些时候表现为那种形式。这意味着，享受着异性友谊的两个人，当他们第一次感觉到性吸引时，他们面临着一个重要的选择：我们应该放弃友谊，开始一种排他的关系（即，爱情），还是应该继续朋友关系，并想办法来解决性吸引带来的尴尬？既然爱情往往是短暂的，至少相对于婚姻的长期允诺而言是短暂的，那么爱情通常不是发展友谊的健康载体，除非两个人的目标是以快乐为主导的较低的友谊（见图X.1）。因此这一讲我们的焦点是婚姻，以及决定结婚的朋友会面临的典型挑战。
性接触（即，温柔的抚摸）一般都是非常令人愉悦的，因此当两个人不再“只是朋友”时，他们面临的第一个挑战，就是要防止这种新的经验成为他们的关系的中心。如果没有做到这一点，那么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观点，他们就不再是以分享美德为基础的真正的朋友，而只是“玩伴”。在大多数异性关系中，男人比女人更容易受到诱惑，让关系的重点向性吸引转移，因此“保持友谊的美德”这一任务对女人而言可能更容易些。如果他们最终决定结婚、生小孩，事情就会反过来，此时，他们的友谊面临的主要挑战是分担维持家庭的责任，包括挣够维持生活的钱和照顾孩子。这个阶段的诱惑在于，他们会把很多注意力倾注在生活事务上，因此分担家庭事务会成为他们的关系的核心。很多夫妇听任这种情况发生，甚至没有意识到，他们以前享受的以美德为基础的友谊现在已经蜕变为工作伙伴间的友谊。女性更容易受到“守巢”本能的影响（尤其是在生育之后），因此妻子比丈夫更经不起工作伙伴关系的诱惑，因此在这个阶段，守护美德的任务对男人而言也许更容易些。
一对夫妇如果把有美德的友谊当做他们的关系的基础，他们需要理解的最重要的事实也许就是：友谊是多方忠诚的，不是排他的。最能破坏友谊的莫过于嫉妒，因为它会损害真正的朋友之间的所有核心美德（参看图XII.1）：它侵蚀信任，否定自由，怀疑爱人的诚挚并表现出对爱人的不尊重。如果他们的婚姻是以爱情为基础的，那么，“确保爱人完全属于自己”就比保护这些美德还要重要，因此嫉妒会被看做恰当的反应。而如果婚姻是以友谊为基础的，那么嫉妒就总会被当成不应该出现的问题，因为那些美德的价值要远远超出“有权独占对方的感觉”。因为友谊就像《树》中的存在论，其作用好比是树的叶子；正如爱默生提醒我们的，“灵魂滋养朋友，好似树木滋养叶子”（OS 223）。即使在结婚之后，一对伴侣也必须期待并鼓励对方有其他朋友。在这里面，每对夫妇都必须回答的问题是：在与其他人的友谊中，亲密的限度是什么？
为了帮助我们回答这个问题，我建议我们设想，在理想状态下，我们的各种友谊形成了一个三角形：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会认识很多我们不太了解的人，也会有一些平常的朋友；我们真正愿意称其为“朋友”的人的数量还要少一些，被我们当成“亲密”朋友的人就更少；而大多数人在一生中只有很少的几个“最好的”朋友，在这些人中，他们愿意称其为“爱人”（通常是异性）的还要更少；最后，一个人也许只把一两位朋友当做自己的终身伴侣。当然，没有谁的情况会完全符合这样的三角形；图XII.2（a）的目的只在于让我们看到：朋友的数量倾向于随着亲密程度的加深而减少。
你也许还记得，我在第29讲中把友谊与触觉相类比，因为后者是其他四种感觉的核心（参看图IV.4）。现在我想把这种联系再推进一步。我认为，如图XII.2（a）所示，两个人在多大程度上愿意相互触摸，往往与友谊的深度直接成正比。为了体现这种相关性，我们可以把XII.2（b）中的三角形的每个层级与（a）所对应的级别放在一起。同样，没有哪个人的实际情况会跟这个图完全一致，这张图说明的只是人们的一般倾向。
这对三角形带给我们两个截然不同但又互相补充的洞识。首先，几乎每个人都会在某种程度上亲身体验到多方忠诚关系。我们面临的问题其实不是“我要不要同时忠于不止一个人？”，而是“在每一级亲密水平上，我应该忠于多少个人？应该对他们有多忠诚？”不同的朋友要求不同程度的忠诚，它们之间有时会发生冲突，一个人除非只有一个朋友，否则他（她）必定会面临这样的冲突。相反，第二个洞识让我们看到，在最亲密的一级，想要作出一个以上的允诺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便有可能，也会非常困难。因为这里是三角形的两条边会合的顶点。在这最深的点上，没有空间可以容得下三个或更多的人。这意味着，一个人如果想要同时维持不止一个婚姻允诺，他（她）就不得不限制与每个伴侣之间的亲密程度。正如蒙田在《论友谊》中所言（OS 195）：“一种主宰一切的友谊解除了所有其他责任。”
这两个洞识也可以用另外的同样悖反的方式表达出来：婚姻越健康，夫妻两人之间的友谊就越真实，每个伴侣就越不觉得要寻找其他的亲密关系；而这样的夫妻却越有可能给对方自由，让对方去发展其他的友谊（如果对方想这么做的话），因为他们之间的友谊的深度让他们感到很安全，可以彼此信任。从另一方面讲，有问题的婚姻——丈夫和妻子不是好朋友的婚姻——最不可能以开放的态度对待多方忠诚，因为配偶之间很可能不那么相互信任；然而这种婚姻状况往往最容易让人觉得需要婚姻之外的亲密关系。这就是为什么如果配偶之间有着很深的友谊，他们的婚姻就很不容易破裂；决定婚姻成败的更重要因素是这样的友谊，而不是配偶是否有婚外情。
图XII.2也有一些其他的有趣的含义。例如，这对三角形提示我们，当异性朋友成为灵魂伴侣时（见第29讲），他们应该也不排斥适度的身体的抚慰。有很多异性朋友之所以没有发展为灵魂伴侣，是因为一方或双方害怕他们的友谊有可能发展为肉体关系。这种恐惧并不表明男人和女人像亚里士多德说的那样在本质上是不平等的，它其实是我们的社会期望的产物，具体地讲，就是根据我们的社会观念，包含了肉体的亲密接触的友谊一定会变成爱情。然而在有些文化中，即便是同性间的友谊也可以包含很亲密的身体上的相互抚慰，这些表示没有任何负面的意味。那么为什么异性间的友谊不可以也这样？
我们当然要面临这样一个问题：两个朋友开始发生身体接触后，一开始似乎是适度的（例如，表达谢意的拥抱或临别时的亲吻），但其中一方或双方也许会难以控制自己，结果导致“滚雪球”效应。就是说，他们最初的“清白的”抚慰可能会进入厄洛斯的“正反馈之环”，结果每当他们相聚时，他们就会越来越多地卷入到享受身体亲密的快乐中，而越来越少地分享灵魂的美德。我相信，如果不对双方的接触加以限制，使其与友谊的深度相一致，我们就会滥用自己的抚慰的能力。很多夫妇都不愿意让配偶在婚外友谊中有任何身体上的表示，因为担心配偶会被一时的激情“带走”。为了防止万一，每对夫妇都应该在图XII.2（b）的三角上建一道“篱笆”，双方一致同意不允许有其他友谊走得比这道篱笆更深。有些夫妇把这道篱笆建得非常之高，他们甚至决定，除了对自己的配偶和家庭成员，不可以对任何人通过任何身体的举动表达安慰。这样的夫妇在我们社会中的数目，是对西方文化发展现状的悲哀的注脚。然而，随着我们越来越认识到友谊的重要性，我希望人们会变得更明智，不再像今天这样对“恰当地给予朋友抚慰”感到恐惧。
《圣经》中有一些很好的例子，它们让我们看到，朋友之间可以怎样通过适当的身体的抚慰来表达深深的情谊。《旧约》中约拿单与大卫的友谊就是最著名的例子。有些人也许不熟悉这个故事，因此我不妨在这里详细地引述一下《旧约》中的描写。他们第一次相遇，是大卫进入国王扫罗的宫廷，成为仆臣的时候。约拿单是国王扫罗的儿子，而大卫则命中注定要成为以色列的下一个国王（《撒母耳记上》18：1b，3—4）：约拿单的心与大卫的心深相契合。约拿单爱大卫，如同爱自己的性命……约拿单爱大卫如同爱自己的性命，就与他结盟。约拿单从身上脱下外袍，给了大卫，又将战衣，刀，弓，腰带都给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