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人把骈文叫做“时文”,即流行的文体,因此称这以前就有的散体文为“古文”。但所谓“唐宋古文”,又不尽是恢复秦汉古文之貌,它有自身的历史背景和文化取向。
关于“古文运动”
南北朝骈文的度膨胀本身包含着一些问题:它在形式上的要求过于严格,给大多数作者自由地抒写思想感情造成了困难;它的唯美倾向,削弱了文学介入政治和社会生活的功能。凡事盛极而衰,要求变化是自然的。
另一方面,从南北朝到隋、唐,一直陆续有人站在儒学的立场,指责以骈文为中心的唯美文学有害无益,要求恢复文章在协助伦理教化上的作用。这也构成改变文风的压力。
到了中唐,出现以韩愈为中心的一群作家,再度发出文章改革的呼声,同时柳宗元也与之相呼应。由于他们本身是出色的文人,能写好文章,因而就更具有号召力。现代研究者将这一群人的努力称之为“古文运动”。
如前所述,所谓“古文运动”其实内含两种不同的动力。一是文章因过度骈化而再度向散体摆动的自然趋势,这种变化在韩、柳以前已经有所呈现;一是跟中唐的儒学复兴思潮联系在一起,要求文章承担弘扬儒道的任务,这主要是从政治和道德意义着眼。韩、柳古文理论的核心观念,用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的一句话来概括就是“文者以明道”(这一说法到了宋代演变为“文以载道”)。韩愈也在一系列文章中,作过类似的表述。这种理论强调道对文的支配性,倡导文学为维护政治秩序服务,必然会对文学的自由创造加上沉重的束缚。但在具体的写作实践上,韩、柳的文章又并非都是为了“明道”
而作,许多优秀的作品,其实是个人生活经验的产物和情感的结晶。所以“古文运动”始终包含着一些矛盾的内涵,没有必要从单一的角度去看待。
到了宋代,以欧阳修为中心的一群文学家沿承韩、柳的文学主张从事散文创作,因而有“唐宋古文”的概念。明代初年朱右编选《八先生文集》,明中叶茅坤编选《八大家文钞》,所收皆为韩愈、柳宗元、苏轼、苏洵、苏辙、欧阳修、王安石、曾巩八人,由是有“唐宋八大家”之名。
韩柳摩苍苍
杜牧《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诗称“李杜泛浩浩,韩柳摩苍苍”,意思是说李白、杜甫之诗,韩愈、柳宗元之文,都有宏大的气魄。
韩愈谈文章,不只是鼓吹“道”的原则,如何才能写好,他有实在的心得。他认为文章没有什么固定的规则,主要是“气”的作用,“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答李翊书》)。大概地说,“气”本意指生命的元气,一个人品格高、修养深,为人自信,精神舒展,元气就充沛。表现在文章中,情感有力的波动,直接转化为语言的韵律、节奏,达成形式和“意味”的统一。其实他是“做”文章的,自古以来没有人像他那样对写文章如此用心,只是他要“做”到浑厚天然,使人感受到是“气”在运行。
以短文《送董邵南序》为例:
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董生举进士,连不得志于有司,怀抱利器,郁郁适兹土。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
夫以子之不遇时,苟慕义强仁者皆爱惜焉。矧燕、赵之士出乎其性者哉!然吾尝闻风俗与化移易,吾恶知其今不异于古所云邪?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董生勉乎哉!
吾因子有所感矣。为我吊望诸君之墓,而观于其市,复有昔时屠狗者乎?为我谢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
其时董邵南因不得志而赴河北,而河北为藩镇割据之地,韩愈不赞成,又没有理由阻止。开头陡然而起,引荆轲、高渐离之事,有无限感慨。而后转到董邵南河北之行,表示同情和安慰。继而顺势而下,言董氏必为仁义之士所爱惜,忽然又转到河北或许风俗变易,其地之人不可知,暗藏了提醒乃至警告的意味。最后一笔宕开,请董生代祭古义士之墓,随之又收回,嘱他转告隐于市井之豪杰出仕“明天子”,为国家的统一效力,而董生当如何,俱在不言中。对朋友的爱惜、忧虑和反对割据的坚定态度,构成了特定的“气”流贯于文章之中,不足两百字的篇幅,写得层层波折,意味深长。
韩文的变化很多。结构布局根据立意的需要各各不同,又很讲究句式的设计,善于交错运用各种重复句、排比句、对仗句,造成与骈体文不同的自由多变的节奏感。要总结出一些共同点,就是重气势,多波折,一浪接一浪地冲击读者的心理。前人说韩文如潮,就是这个道理。
韩愈的杰出才华还表现在语汇上的创新。他从当时的口语中提炼,从前代的文籍中改造,创造出不少新颖的语汇,使文章常常闪现出妙语警句,增添了不少生气。像《送穷文》中写鬼嘲笑人的样子,是“张眼吐舌,跳踉偃仆,抵掌顿脚,失笑相顾”,显得十分生动。韩文中许多新创的词语,如“面目可憎,语言无味”、“垂头丧气”、“动辄得咎”、“佶屈聱牙”、“不平则鸣”、“俯首帖耳”、“摇尾乞怜”等,后来都成为常用的成语。
柳宗元写得最好的是山水游记。这类散文大抵均作于他贬居西南边地时,游山玩水是他孤寂生活中的精神寄托。所以他并不是单纯地描摹景物,而是将感情投射于自然,通过对山水的描写呈现自己的心境。因而,他笔下的山水总是体现出人格化的孤洁清雅、凄清幽怨的情调。如《至小邱西小石潭记》: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縀,参差披拂。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前人文章中描摹山水的内容很多,但山水游记成为一种单独的文章类型,则是从柳宗元开始的。
宋文的趣尚
宋代古文在理论上沿承韩、柳。作为北宋文坛盟主的欧阳修是宋代崇韩风气的倡导者,他自己也被称苏轼誉为“今之韩愈”。但宋代古文的风格与唐人仍有较明显的区别。无论韩文的拗折奇警,还是柳文的幽峭凄清,都包涵内在的紧张性。这是因为情感的强度而造成的。宋文总体来说显得从容平缓。具体而言,是语汇不尚奇险,节奏不喜突兀急促,意脉的流动更为自然。这是因为感情的表达较有节制,在精神风貌上更追求娴雅的表现。这虽不像唐宋诗的差异那么突出,道理却是相通的。对后人来说,宋文的风格比唐文容易学习和把握,因此它的影响更大。
“唐宋八大家”中宋人占六家,其核心人物是欧阳修和苏轼。尤其是欧阳修,一度身居执政要位,并多次知贡举(主持进士考试),于志同道合者竭诚予以勉励和奖拔,因此在他周围形成了集团性的力量。
欧阳修散文中最著名又能代表宋文特点的是《醉翁亭记》。文章作于欧阳修在庆历六年谪知滁州时,主旨是从游览山水之趣谈人生进退之道。心里有牢骚,态度要宽松,要超然,这影响到文章风格的形成。文中用语浅显,其主脉为散体句,中间写景部分穿插字数不同的骈偶句,既纡徐流转又富于韵律感。全篇结构细致绵密:从“环滁皆山”的扫视开始,视线转向西南诸峰,推近到琅琊山,入山中溪泉旁,随峰回路转,见泉上小亭,引出作此“醉翁亭”、自号“醉翁”的太守和“醉翁之意”在乎山水的议论,趁势导向山中四时之景,再转回写“醉翁”的酒宴,酒宴散后的情景,最后点明太守为“庐陵欧阳修”。全文既萦回曲折,又连绵不绝,无一句跳脱。文中每一个意义完足的句子都用叹词“也”结束,共出现二十一次,构成咏叹的声调。总之,这是一篇写得十分用心的文章。它的缺点是有些做作。譬如滁州周围除“西南诸峰”就没有什么山,说“环滁皆山也”只因它对文章而言是个好开头。
《秋声赋》是欧阳修的另一名篇。它的一项值得称颂的成就是文体的改造,把早已高度骈偶化的赋体改变为吸收骈文之长的散文体式,这被称为“文赋”。沿着这一路径,苏东坡写成了极为出色的前、后《赤壁赋》。
在宋代文人中,苏轼是一位天才,也是最富于浪漫气质和自由个性的人物。他的思想通达而平易,又很有幽默感,不喜欢过于亢奋、偏执的论调。后代的文人喜欢苏轼的很多,因为觉得他聪明、宽豁而有趣。
苏轼的文章风格较多地受益于《庄子》,不太注重格局、构架、气势之类的讲究,如行云流水一般,姿态横生。他自己的评说是“如万斛泉涌,不择地而出”,“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
在语言风格方面,苏轼的散文较欧阳修为紧凑,更注意修辞的新颖醒目,较韩愈则显得平易些。他更善于通过景物的描摹,在声音、色彩的组合中传达自己的主观感受,句式则是骈散交杂,长短错落。拿《前赤壁赋》为例,它虽名为“赋”,除了保持美文特征以外,和一般散文区别不大,形式很自由。全文在自夜及晨的时间流动中,贯穿了游览过程与情绪的变化,写景、对答、引诗、议论,水乳交融地汇为一体,而文字之清朗秀美,不可多得。下引开头部分: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凭虚御风,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而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泝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此外,苏轼还有一些风韵灵妙的短章,数十字或百来字,写出某种人生感受或境界,成为后世小品文的楷模。如《在儋耳书》以蚂蚁为喻,写自己被流放海南岛时环顾四面大海的心境:
覆盆水于地,芥浮于水,蚁附于芥,茫然不知所济。
少焉水涸,蚁即径去,见其类,出涕曰:“几不复与子相见,岂知俯仰之间,有方轨八达之路乎?”念此可以一笑。
遭遇不幸时,以更大的时空尺度来看待,于是一切就变得不足道,这正是《庄子》的方式。而悲哀在滑稽的自嘲中,变得不那么毒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