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小品文的兴盛,可以算是中国古典散文的最后一次重要变化,这一变化中包含了一些趋向现代的因素。作为新文学运动重要理论家的周作人在1926年就说过:“现代的散文在新文学中受外国的影响最少,这与其说是文学革命的还不如说是文艺复兴的产物……我们读明清有些名士派的文章,觉得与现代文的情趣几乎一致。 ”(《陶庵梦忆序》)他的意思是晚明小品在古代与现代文学之间,有着衔接和过渡的意义。上世纪30年代,由于周作人、林语堂诸人的鼓吹,一度出现了晚明小品热。虽然,对相关问题的看法也存在争议,但晚明小品的新变在文学史上的价值是毋庸置疑的。
何为小品文
“小品”原是佛家用语,指大部佛经的略本,明后期才成为一个新的文类概念。今存有明末书商陆云龙编选的《皇明十六家小品》。
从字面意义而言,小品文不过是指短小有趣的文章,没有清晰严格的标准。因此,广义的小品文可以追溯到很远,《世说新语》可以算是较早的名作,苏轼的短文更被认为是晚明小品的不祧之祖。但把它作为一个新的文类概念来提出,则有特殊的背景。那就是在明代晚期出现了一股反对思想束缚、追求个性解放的社会思潮。与之相关联,“公安派”(以湖北公安人袁宏道及其兄宗道、弟中道为中心)在文学理论上提出了“性灵说”,其宗旨是强调文学应该自由地表达真实的情感。而提倡小品文正是这一文学观的体现。如袁中道评价苏轼的文章,就说:“今东坡之可爱者,多其小文小说,其高文大册,人固不深爱也。”(《答蔡观察元履》)所以,小品文的理论旗帜是“性灵”,它和唐宋古文的旗帜“道统”有针锋相对的意味。从文章面貌来说,大致晚明小品体制通常比较短小,文字喜好轻灵、隽永;多表现活泼新鲜的生活感受,讲究情绪、韵致;偏重于思想的机智,而避免从正面论说严肃的道理。它并不专指某一特定的文体,尺牍、游记、传记、日记、序跋等均可包容在内。
人世辛酸
小品文常常被看成是闲适情趣的表达。但由于这一时代的文人大多很敏感,闲适姿态的背后往往有人世辛酸的感受。主要生活在明中叶的徐渭,是开晚明小品之先声的人物,《皇明十六家小品》把他列为第一家。尺牍《与马策之》言:
发白齿摇矣,犹把一寸毛锥,走数千里道,营营一冷坑上,此与老牯踉跄以耕,拽犁不动,而泪渍肩疮者何异?噫,可悲也!每至菱笋候,必兀坐神驰,而尤摇摇者,策之之所也。厨书幸为好收藏,归而尚键,当与吾子读之也。
这是徐渭晚年在宣府做幕僚时寄给门人的一封短札,文字随意而精警,极生动传神地写出了他在落魄生涯中的悲苦心境,同时也显示出不甘寄人篱下的个性。
徐渭是个天才类型的人物,却一生潦倒,死后几乎湮没无闻。正是公安派领袖袁宏道偶然读到他的文集,大为倾倒,四处宣扬,才令徐渭声名鹊起。他还专门写了《徐文长传》,称赞徐渭虽屡遭不幸,却永不肯俯首向人,故诗中“匠心独出,有王者气”。这就是晚明文士格外欣赏的文学品格。
袁宏道本人入仕途颇早,却不耐烦做官,他在尺牍《丘长孺》中,用自嘲的口吻述县令之苦:
弟作令备极丑态,不可名状。大约遇上官则奴,候过客则妓,治钱谷则仓老人,喻百姓则保山婆。一日之间,百暖百寒,乍阴乍阳,人间恶趣,令一身尝尽矣。苦哉!毒哉!
在一连串尖刻的譬喻中写尽低级官员的苦恼,也活脱显示出一个爱好自由的文人与官场不相适应的个性。
袁中道的文章文字很明快,大抵性情流露,能打动人心。如《寿大姊五十序》中的一节:
龚氏舅携姊入城鞠养,予已四岁余,入喻家庄蒙学。窗隙中,见舅抱姊马上,从孙岗来,风飘飘吹练袖。过馆前,呼中郎与予别。姊于马上泣,谓予两人曰:“我去,弟好读书!”两人皆拭泪,畏蒙师不敢哭。已去,中郎复携予走至后山松林中,望人马之尘自萧岗灭,然后归,半日不能出声。
此处述因母亲早亡,大姊被托给母舅家抚养,年幼的姐弟们分别时恋恋不舍,彼此相怜,十分感人。
梦萦西湖
个性舒张的要求在社会环境中得不到满足,这使晚明文人把精神转托于山水与日常生活的情趣,因而在小品中产生大量的也是占主导地位的自我赏适、流连光景之作。袁宏道《西湖》
一文中写道:“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才一举头,已不觉目酣神醉。此时欲下一语描写不得,大约如东阿王梦中初遇洛神时也。”这是把西湖当作女郎来依偎了。
明末王思任的散文具有特异的语言风格。用语尖新拗峭,意态跳跃,想象丰富机智,并富于诙谐之趣。如《小洋》
中写景:“山俱老瓜皮色。又有七八片碎剪鹅毛霞,俱黄金锦荔,堆出两朵云,居然晶透葡萄紫也。 ”极见灵秀之气。下录《天姥》:
从南明入台,山如剥笋根,又如旋螺顶,渐深遂渐上。
过桃墅,溪鸣树舞,白云绿坳,略有人间。饭班竹岭,酒家胡当垆艳甚。桃花流水,胡麻正香,不意老山之中,有此嫩妇。过会墅,入太平庵看竹,俱汲桶大,碧骨雨寒,而毛叶离屣,不啻云凤之尾。使吾家林得百十本,逃帻去褌其下,自不来俗物败人意也。行十里,望见天姥峰,大丹郁起。至则野佛无家,化为废地,荒烟迷草,断碣难扪。农僧见人辄缩,不识李太白为何物,安可在痴人面前说梦乎!……说山水极为灵动。又像“老山”、“嫩妇”之喻,对映成趣,表现出作者诙谐的性格。王思任是在清兵攻破其家乡绍兴时绝食而死的,文字的机敏和个性的强烈自有一种微妙的关联。
张岱被推举为晚明小品文的集大成者。他天资聪颖,性情放达,对生活享受非常讲究,但明亡后却长期隐居深山,甘于艰苦。张岱的散文集《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完成于清初,都是忆旧之文。一方面,“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陶庵梦忆》序),心绪是颇为苍凉,但着眼处仍是人世的美好、故国乡土的可爱。如《西湖七月半》记杭州市民每逢七月半齐聚西湖赏月的习俗,写各色人等大多意不在赏月,熙来攘往,有炫耀富贵的,有欣喜好奇的,有卖弄风情的,有装疯卖傻的,有故为矜持的,无不显着些可笑,又无不显着些可爱。而调侃的笔调里,流露着作者对故国与往事深刻的眷怀。另一篇写西湖的《湖心亭看雪》则别是一种清冷的调子: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拿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
雾淞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平日俏丽而繁华的湖山此刻被白色的雪同白色的雾气所笼罩,成为一个素洁而宁静的世界。作者于夜晚乘小舟独往湖心亭,却见已有二客对坐,于是举杯同饮,挥袖而散。很短的文字,写出富于诗意的自然,人间意外的邂逅,与深有意味的孤独。这里面似乎蕴涵着某种哲理性的东西,但小品文不是用来讲大道理的,张岱只是静静地描绘那人生的片刻,而令读者有会于心。
中国古代的戏剧又常称为“戏曲”,因为它是一种歌剧,核心内容是用曲子来演唱的。
戏剧的文本被列为文学史的内容来讨论。但从写作的本意来说,戏剧并不是(或主要不是)提供给人们阅读的。它的艺术魅力需要在舞台上得到展现。一段虚构的故事,演示着人生的欢喜与悲哀,演员和观众沉浸于其中,共同叩问生命的本相以及它的可能。演出的只是“戏”,但有时候它却异常地激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