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艺:廷雪池,我想你说的也许是对的,有些问题是我自己也没想明白的,而且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处理不好你自己的问题了,通常那些很灵的人,都处理不好最世俗最百姓的事情,你的心不擅长这个,它太飞了,你得让自己学会安静下来,拙一点傻一点,少感受自己,多感受他人。
廷雪池哭着来,笑着走,她们在咖啡厅门口拥抱,两个人都是烟消云散的。
三个月以后,廷雪池在罗艺的帮助下顺利地摆平了她的事业、爱情、忧郁以及自我,一切都越来越好起来了。春天,在北京,廷雪池成功地举办了她的第一次个人画展,但在庆功宴上,她却一脸犹疑地走向罗艺,似是小心翼翼地思考了许久,廷雪池用试探的语气告诉她:你要小心你的那个助手,她是来害你的。也许我不该这么说,也许你也不会相信我,但我还是很想告诉你,你对她太善良了。
罗艺当然知道廷雪池是爱她的,但是她很自信并且善意地回应廷雪池:小赵吗?她人很好的。就是不太善于表达,容易让人误会。
廷雪池对她笑了笑,欲言又止。所谓劫数,大抵都是命中注定的。
事实是廷雪池都一一言中了,她的确生过病并爱上了她怎么也不能相信的马良,她还的确被她万般相信的小赵的演技蒙蔽得一塌糊涂。
罗艺:当我发现她有问题的时候,我给了自己三个月的时间,这三个月,我观察到她有问题,一堆破绽,却一直不能说服自己她真的有问题,天知道,我只是自己麻痹自己,我信任她。她当然做贼心虚早有准备,打来电话和我哭,也在我面前哭过,我就像个傻帽儿男人一样,女人的眼泪可以轻易打乱我的判断,其实这是我的问题。她的方法一点都不高明。
马良哈哈大笑:有时候你确实太爷们,粗心大意的,她很清楚你的弱点,所以首先示弱,然后再哭给每一个人看而已。这是一场秀。
罗艺:其实人都是有欲望的,有欲望就是要利己,利己不一定是恶,我们都没自己想象中那么高尚,只是有人利己不害人,这样的欲望无伤大雅,就算挂在脸上也无妨,顶多算个鸡贼,但有人利己不惜害人,这就是恶,比如小赵这样的,把自己藏得太深,步步为营,处心积虑,你瞧,其实问题很简单。
马良:是人性的问题,你错在放了感情因素在职场里,当她伪装成老实人的时候,你就信以为真了,你同情她贫困,理解她需要机会,也为她创造机会,但是你没有看到她的野心,她不是脚踏实地的人,也没本领脚踏实地,就动了手段。
罗艺:我接受不了的事情,其实是万万没有想到第一个算计我害我的人竟然是她,而且不择手段到令人发指,她太急于求成了,所以那么有心计,这也是我最受打击的地方,因为我简直太信任她了,也给了她太多机会。
马良:君子在野,小人在位。你掉以轻心的部分,也是大部人难以想到的部分,所以不必责怪自己,你是带她入行的人,不感恩就算了,反而恩将仇报,犯了大忌的人只是她,且走且看吧。
罗艺:希特勒说过谎言说上一千遍就是真理,所以犯错的人也可以什么都不怕,只要一刻不停地说谎话就好了,这也是她到处给我造谣的原因。什么人可以恨我恨到这个地步?何况我从来没有伤害过她!
马良:她的心思我们懂不了,让小人赢一次吧。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现在的北京,小人遍地,物是人非了。
罗艺:我想是我离开的时候了,从前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事情是让我束手无策的,这次可算领教了,就是遇到小人,和小人接触,首先自己也要变成小人,除此之外,还要耐得住扯皮,为了应付几个妇女,让自己也变成妇女,实在得不偿失。我累了,体力透支,再实际点地说,碰上这种事,的确也没什么好尽力而为的,太给他们丫脸了。
马良:你就是遇到小人了,所以一个字“撤”,然后好好关照一下自己真正的梦想,等你到了伦敦,我就从柏林骑小摩托去看你,还会带上一大把沿途采的小野花送你。
罗艺:这几天我一直在琢磨,其实我就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北京人的优点和缺点都太明显,太容易被利用了。这世界很少有人像北京人一样,不肯改掉自己的弱点,也不屑去改变,虽然我的确去了梦寐以求的伦敦,但是是以一个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方式,你知道我的确从没想过自己是这样无力地结束在北京的生活的。
马良:人被规则玩,小人玩规则,很难听到真话,很难有机会讲真话,也不会有人愿意听真话。所以身处其中,必须无力。我们力不从心都在情理之中。
罗艺:我现在才恍然意识到,七年的工作,如同一日,不过是一味地在无聊的游戏规则里消磨时间罢了,而我以前的全部忍耐,在今天看来都毫无价值。
马良:所以感谢这些为你设计过逆境的小人,但是要记住你没什么好失落的!我只期待新的你。其实我们需要一些反面角色和负面的感受,使我们对自我的认识趋于丰满。比如虽然愤怒改变了我们的方向,也改变了梦的方向,但过尽千帆皆不是的滋味,也未尝不是七分失落三分醉,那三分醉便是收获。再比如我自己,是到了德国,在生病的一刹那,才知道了什么叫作绝对孤独,可现在的我比以前耐得住寂寞了,那玩意儿也再也对我没有威慑力了。
罗艺:其实我真爱北京,心疼它,就像心疼自己,心疼每一个生存在北京的孩子。但是你瞧,这座城市的游戏规则太欺善了,甚至已经大言不惭地干涉起人性了,可是善和实诚是从前北京人一辈子最宝贵的东西,永远不可能改变的。
马良:对呀,所以一个吃不起亏的人不是北京人。如果你有精神上强烈的诉求,你必须为此付出代价。等你迈出这一步以后,回头再去看,那些不过都是些人生的小浪花。
他们之间存在七小时的时差,没有对彼此生活细节的真实眼见,也不曾拥有共同经历的过去。不借助点点滴滴的来历,他们懂得对方,完全靠的是感应。
在还来不及参透这凭空而来的感知即是好感之前,罗艺清淡地认为,马良与自己之间的默契缘于他们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孩子。他对她说,她对他说,彼此都感到很放心,且不寂寞,仅此而已。就是靠着这样一份超级迟钝且不知不觉的认知,两个人虽然一直做着靠近对方的动作,已然非常亲密,却对心之所向的速度没有一丝一毫的察觉。
马良每天都会给罗艺打上一小时的长途电话,和罗艺说话取代了他自言自语的嗜好,也渐渐变成了两个人共同的生活习惯。
某一天,罗艺正大脑放空地坐在马桶上,惬意地拖着下巴哼哼着小娟的《爱的路上千万里》,越哼哼越高兴,是在那个拉屎的时刻,她才豁然意识到自己内心里悄然发生着的微妙变化——已是很久没有拉屎拉得如此无忧无虑了,不是吗?自从有了马良这个听众,她沉甸甸的小心脏似乎轻松了许多,至少她已经不再在拉屎的时候皱着眉头思考问题了。于是她笑了笑,小小地想了想廷雪池的预言,但转一个念头便把这预言推翻得一干二净,她自言自语着不可能,这份关系的清淡才是最真实的。
她与他一见钟情,却从来不知道自己爱上了他,当他们发现彼此深深相爱的时候,已经发生了太多事情,而这些故事足以让他们错过彼此很多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