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困,老在睡觉,老在做梦,精神衰弱或者精神分裂,昨夜梦里,菩萨来过,说南无阿弥陀佛,但忘记了是在什么场合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在一个内心困境的时刻,然后她出现了,改变了时刻的气场,节奏。不记得了,尽管梦里使劲背诵来着。次日醒来,罗艺在网路上四处搜寻着各种演唱者的佛教音乐,然后她听到了《观世音菩萨发愿偈·大悲咒》,毫无知觉之中,已满脸是泪,这既不是感到了痛,也不是忽而得到了某种救赎,只是她感同身受着,这是一首关于愿望与困世的歌,它智慧慈悲写给芸芸众生,每一个字都与生命的体验暗合,她无法停下来,自然而然地变得宁静,就这样,静静地听了一天,也流泪了一天,长久地瘫在一把平日坐起来都感到非常不舒服的椅子上,却感觉不到不舒服。她为之凝神忘我的是心灵得到了醍醐灌顶般的洗涤,用一种从不曾体验过的泪流满面的方式。这是她第一次切身领会到“慈悲”这两个字的含义和重量——柔德纳天,心中困境,一刻寂灭。可以失去,也可以拥有,甚至不需要说出来,可以在一起,也可以不在一起,甚至不是随缘。
抽烟,洗衣,戒酒,戒谈心,1001遍地听了同一首歌,下雨了,很大。照旧是马良打来的电话,他正在爬山,罗艺听到电话那端的大风声、呼吸声、马车的声音,仿佛白日梦,永远地亲近靠近,共同呼吸,她默默地泪流满面着,永远与这个男人保持着一段很远又很近的距离,内心是毫不设防的……
罗艺:是马车的声音吗?
马良:不,是女人的高跟鞋。
罗艺:好像马蹄正在敲打地面。
马良是在肆无忌惮地贪恋她,他那么喜欢她,最好她就是自己的一部分,她酒醉一般充满诗意地想象着,爱是廉价的,纠缠与被纠缠,男欢女爱都是很小的爱,他们之间是什么?灵魂交织。
他酒醉一般充满诗意地想象着,她是萤火,一闪一闪地飞在他的面前,就像生活里的她,总是一跳一跳地走路,而这一切都给他莫名快乐的意向。
马良:罗艺你哭了吗?今天怎么这么不对劲?
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速知一切法
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早得智慧眼
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速度一切众
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早得善方便
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速乘般若船
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早得越苦海
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速得戒定道
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早登涅槃山
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速会无为舍
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早同法性身
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摧折
我若向火汤火汤自枯竭
我若向地狱地狱自消灭
我若向饿鬼饿鬼自饱满
我若向修罗恶心自调伏
我若向畜生自得大智慧
乐乐,口气焦急:罗艺你哪呢?
罗艺心里特紧张想着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家呢,怎么了?出事了吗?
乐乐:你没事吧?我就是以为你出事了呢,MSN不上,SNS删了,手机关机!
罗艺:没有没有,我挺好的,你怎么了?怎么那么着急?
乐乐:我这不是着急你嘛!真可以!
……
乐乐:你老不说话,嘴和脑子都该捂臭了!
罗艺默默想了想,其实她也说话,只是一天一天说话最多的人居然是那个离她最远的人,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乐乐友爱地教育着她:以后失踪前跟我们说一下啊,我们是爱你的。
不管怎样说她都是个有毅力的孩子,在她内心陷入困境,整个人都要倒下的时候,她还是一门心思睁着眼睛,像水里的鱼一样,冰冷地游着,谁也看不出她脸上表情的变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廷雪池:罗艺你好吗?今天在寺庙里,我为你求了一支签,看到答案的时候,我哭了,那支签说你在工作上看错了人,无论如何我爱你,答应我不要伤心,我们一起去见菩萨,好不好?我们只是去和菩萨说说话,跪下来,说说话而已。
廷雪池本是神经大条的女生,她哭着给罗艺打电话的时候,罗艺也哭了,撕心裂肺,说不出任何话,她号啕大哭,不是为自己的境遇,而是她感到廷雪池在溺爱她,她的心正在和她一起疼着。是疼爱。罗艺只感到那是一种强烈的很不快乐的感觉,她自责着自己让朋友们为她担心了。
她不想这样,但还是不受控制地对着电话宣泄一样地大哭。
廷雪池被吓坏了,故作轻松地用跳跃的孩子一样的语气说着:我们去北京香火最旺的庙,好不好?
罗艺:雪池,我从来不去任何寺庙,我从小对任何寺庙都有敬畏之感,我知道神的确存在,但我不可以向他们去祈求,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准确的信仰,我不允许自己这样做,那是种门外汉临时抱佛脚的贪婪。
廷雪池哭了:我们不是去祈求,我们只是和她去说说话,去和菩萨说说话,你只是需要说说话。好吗?
这是罗艺第一次去寺庙,坐在出租车上内心始终犹疑,廷雪池拉着她的手,牵她入院,倘若没有这个“牵”的动作,她依然是没有决心迈步的,然而她终于迈步了,是对廷雪池的信任,就像她第一次伸出手,把自己的掌纹透露给雪池一样。她甚至不知道应该以怎样的方式跪在菩萨面前,廷雪池怎样做着,她就怎样照做着,在一尊尊佛像面前,她许不出任何愿望,的确没有任何愿望,她本以为自己可以有很多诉求,然而她如此平静,没有任何诉求,莫名的神助一样的,她安然无恙了。
像小鹿一样跳跃着走出寺院,她说:谢谢你,雪池,我感到我的心很宁静,我没有向她许任何愿望,但她离我很近,她保佑着我,我说不出任何话。是你带我靠近她,了解她的存在。
廷雪池:我明白,语言是最平凡的,很多时候我们什么也不需要说,人与环境在摩擦、在挣扎,以及很多心声都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佛力是一个环境,人力之外的外力,所以我们借力发力感到身体与环境的和谐,因为人力在神和信仰面前实在是太微弱了。你又笑了,我真为你高兴。
麦麦骑着小白摩托载着罗艺飞驰在北京环线的机动车道上,他们兜风,阴郁而逍遥。这么多年过去了,麦麦是唯一一个见面以后还会同她聊音乐聊电影的哥们。他们已经长大了,做着成人且非常世俗的工作,却乐此不疲地说着少年时热衷的话题,用阴阳顿挫的脏话,交流着和这个世界始终摽着劲儿的审美,无比满足。
麦麦:你听过左小祖咒吗?
罗艺:就那五音不全?
麦麦:现场特别牛逼,歌词也牛逼,唱的都是和这个时代有关的。他有首歌叫《大话喷子》“红军渡赤水,是我搭的桥,主席在陕西,吃的麦当劳 ”特匪!你回头听听。
罗艺:成,回家就听,我现在天天听崔健呢,《时代的晚上》,倍儿震撼!
麦麦:崔健一直牛逼,老炮儿。
热爱除了热爱,还一并夹带着愤怒和反叛的情绪,他们这拨一块长起来的北京少年都太爱说脏话了,似乎总需要比别人更多的震撼和发人深省的刺激,他们用“牛逼”赞美发人深省的人与事物,发自内心的,是他们温暖的心,可偏偏这样的心却永远也说不出温柔的话。特殊的时代背景造就了他们矛盾的人格,他们生于1981年、1982年、1983年,是内心矛盾的一代人。他们既有社会责任感,又一无所有;他们既有正义的使命感,却往往在强烈的道德感面前无法不择手段,软弱无力,成为“败者”。
麦麦:现在超女都二忽到没法看了,选的歌全都特缺,年轻的小孩简直都没法要了,当年李宇春是忽悠,但人李宇春至少还知道唱个《Zomibe》呢。
罗艺:不过,现在小孩都很自信。绝不怯场。
麦麦:无知呗。咱们这代人是思考的一代,从小就爱琢磨。70年代的人是反思的一代,他们年轻时没什么选择也没什么机会思考,老了以后光反思了。现在的小孩物质丰富,是科技的一代,他们不思考,丫们全都特科技。
罗艺:太科技了,情感上的东西就流失了,不敏感。
麦麦:你现在也不去看演出了吧?
罗艺:好几年不去了,没什么可看的,都特“山寨”,全是copy。
麦麦:不去看是对的,中国就是山寨大国,全世界只有两个地方盛产birt-pop,一个是英国,一个是中国。
罗艺哈哈大笑:一进 live house,一水儿cheap Monday。
麦麦:是够cheap的。
罗艺:人与人没区别,共性还来自于抄袭,太低端了,更遗憾的是我现在连谈恋爱都觉得人与人没差别了,比如和a恋爱和b恋爱都没有本质的区别,也许开端的时候会有各自不一样的浪漫,但是一处处,a和b总是没有太大区别的,过程都是一样的,就是开始的浪漫到最后全没了,全变成了各式各样的人性弱点。
麦麦:人和人本身就是没有多大区别。其实哪那么容易就有爱情了,大多数时候找个对象就是找个人和你玩伤害来伤害去的游戏。
罗艺:还是咱们这代人都太认真了,对什么都认真,对不可能的也认真,对不存在的也认真。
麦麦:姐们!听听左小祖咒吧!
和麦麦告别后,她上楼、打开房门、开灯,被布置得温馨女人味十足的房间,一个人睡,无比安静、疲倦,眼睛里似有似无的孤独,对于一个长时间都独住的人来说,孤独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孤独——只是自己和自己相处,一个没有感情色彩的动作、动词而已,孤独不寂寞。那种所谓的强烈孤独感,反而是常常产生在物理上并不孤单的两个人或多个人的确定关系里,自我被外力束缚或拖着走,渴望却无法感知自己、对方、外界的强烈亏电感,没有本我,不存在超我,这时的孤独是一个形容词,也是富有感情色彩、抽象感性的名词。
罗艺介于以上两者之间,那种似有似无的孤独大抵是由过程不稳定、结果不明确的情感所引发,物理上她一个人,精神上她已被另一个人所占据,这种孤独是有感情色彩的动作,却一点也不抽象,甚至没有深度、浅度、波度、浓度的差别,孤独简单到只是一个表面现象,然而它的下面,暧昧铺排开来,有长度、无时无刻、且深不可测,比孤独难的,便是这些积压在下面没完没了的心理活动。似有似无,挥之不去,渴望不渴望,可忘不可忘,那是其他人已经开始常住进神经后的症状。
很认真地对待着麦麦的推荐,她打开电脑、音响,搜索到左小祖咒的音乐,然后听到了那首让她无比动容的《可忘不可忘》,左小祖咒用很匪的语气唱着血淋淋的忧伤——“不用怀疑你创造了自己,哭了一整天用你的方式”,这句话唱进了罗艺的心里,就像她白天的经历,本是一句十分煽情的歌词,却偏偏被祖咒的唱腔赋予了呛和颠覆的情商,这种奇怪的拧巴给了罗艺非常新鲜的思维和视角——一瞬间她领悟到,在这个时代下生活,忧伤无处不在的已经可以视而不见了。于是她作了一个决定,以《可忘不可忘》为背景音乐,很快她写好了辞职书,并网络预约了去欧洲旅行的签证,新的旅行开启了。
无法摆脱这样的一个事实
寻找欢笑 乐趣 生计
爱你的同时就相信不了自己
我的魂儿呀离开了我的身体
不用怀疑 你创造了自己
哭了一整天 用你的方式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反正是一堆苦甜酸涩的玩意儿 喔喔
人世间可忘掉的又不可忘掉的是……
人世间可吃掉的又不可吃掉的是……
怎样地咳嗽才能忘掉你
怎样地哼哼才能忘不掉你
占一个相当大的比例
在梦里遇见你在夜里想起你 喔喔
人世间可忘掉的又不可忘掉的是……
人世间可吃掉的又不可吃掉的是……
上帝啊 我的上帝
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