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边的咖啡馆,马良建议罗艺要享受一下午后的咖啡,这个主意是恰好符合她一向的玩乐思路的,于是一人要了一杯咖啡,坐在露天的座位上,安静地投入在各自的休息中,是两个动静交替无须沟通就自然吻合的家伙。他们都不说话,不找话题,适时沉默是默契的一部分,马良拿出烟丝烟纸,熟练地卷着人工香烟,罗艺坐在她的对面拿着现成的香烟,已然万般享受地抽了起来,她是个老烟民。
良久罗艺先开口,有感慨,有自嘲,但大抵是彻底放松的:真惬意,我总是在旅行的时候,才感觉到我是我自己,在国内,我的生活很单调,大部分时候都在工作,你知道,人真正的生活状态从来不可能在工作中得到释放,然后你会一直保持在一种出离愤怒的状态里。
马良:在国内的时候我是做广告的,算是最躁使人最狠的职业吧,你说的我特理解,当初想改变自己的状态,所以来柏林充电,也当是散心,但现在真正来了以后,其实也有很大落差,欧洲节奏有益于生活心情的调整,空气很干净,人也变得很安静,没错,但当你一下子从很忙的状态中抽离出来,变得很安逸,倒也不习惯了,大概在国内依赖工作能力作为自己的安全感太久了,一旦这个东西没了,安全感也没了。而且的确面对很大的生活压力,这时就会发现自己的理想和现实交锋得比从前反而更激烈。我很奇怪我为什么和你说这些,可能压在心里太久了,今天你买杂志的时候,有一刻我突然觉得我很想北京,想吃卤煮,喝小二了。
马良笑着,笑声很大,他是一个用胸腔多过用声带说话的人,笑起来的时候,也由整个胸腔发音,笑声在身体里环流,底气十足,无论大声还是小声,整个身体都是声源,连同周围的空气形成声场,置身其中,似乎让他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烦恼都明晃晃地摆在了空气里,这是他们第一次谈到各自真实的生活,是两个把烦恼都很当回事的人迎面而坐,彼此新鲜又彼此熟悉,所以他们会谈,但又不会一直去谈,他们谈得很轻,此情此景,他们的烦恼变得很轻,可大可小,足以跳跃,流畅自然得能够随时转换话题,也不会听起来生硬突兀。
马良:你猜那个女孩多大?
罗艺:十九、二十?
马良:也就十三四岁吧。
罗艺:真成熟。
马良:这里的孩子像没有青春期一样直接有了大人的样子。
……
罗艺:你们小时候都去哪儿玩?
马良:后海捞鱼去呀。你们呢?
罗艺:我们筒子河卯鱼去,那会儿筒子河里的鱼多得不得了,大钩子一抛一拉一卯就是一条。
马良:呦,那咱俩还是一片儿的呢。
罗艺:没准小时候就见过。我还往中南海里扔过菜叶子喂鱼,结果卫兵端着枪就过来了,吓得我撒腿就跑。
马良:我小时候特怂但还爱打架,我老想找我们胡同一大孩子复仇,结果精心策划了好几套的复仇方案,直到他都当兵了,也未能成功实施,最后和我俩哥们,三对一把他弟弟给扔什刹海里了,哎。
……
马良:你小时候应该是个假小子吧?
罗艺:没有,可文静呢,不爱说话,不过我哥老带着我和他同学一起玩,他的同学都是小男孩,所以我从小就是行动派,比较有男子气概。
马良:我上小学那会儿,我妈老把我当娃娃玩,打扮成小姑娘,还拍成照片,我觉得特伤我自尊。
罗艺:有一次我哥和他的小伙伴们带我去北海公园爬山,我很清楚地记得那会儿我才上二年级,因为这事对我打击太大了,那天刚下完雨,地很滑,我从山上就滚下去了,浑身是泥,本身我还挺坚强的,一点也没哭的意思,但是下山一个阿姨看见我以后,无比怜爱地问我,小朋友,你有妈妈吗?我哇哇地就哭了,然后我哥的小伙伴还在旁边特小大人似的说,没事没事,身上泥巴干了,搓搓就全掉了。
……
罗艺:你喜欢荷兰吗?
马良:向往,我特想去阿姆斯特丹旅行,美女与毒品同在的城市,听着就刺激。
罗艺:我也喜欢,一直都计划着去荷兰留学。觉得男欢女爱都可以放在桌面上的城市,他们的心态应该相对健康吧?脏事少了,脏心眼子也会少。
马良:你这理由可够主观的啊。
罗艺:我一向如此。你不觉得中国人现在的感情生活特别乱,出轨的那么多,是因为中国人把性看得太神秘了嘛,从小这方面都遮遮掩掩的,没接受过教育,结果终于熬到适龄了,也就可了劲儿地撒欢没规矩了,就跟《正史》没读过几本,一直干好奇干好奇,结果一接触就接触到《野史》一个道理,能不乱套吗?其实神秘的从来不应该是性,而是感情本身。
马良:是这么回事,我以前一老板特操蛋,把公司的所有女孩都睡了一遍,并且每个女孩都互相不知道,拉着姑娘在会议室就乱搞。
罗艺:我以前一同事,女孩,有八十多个性伙伴,文艺女青年,她称这是她的战绩以及性意识的觉醒,敢做敢当倒也不失为真实磊落。然后有天她告诉我,她最近在和一个有一百多个性伙伴的人交往,我都疯了,那个男人是个有头有脸的知识分子,常常刻意地语出惊人,给人超然出世的假象。我就纳闷都长成那样了,还是个有身体缺陷的人,怎么还有姑娘扑他呢?然后那姑娘说了,他专门骗外地刚来京的小姑娘,她们都有一颗文艺和崇拜的心,为文学献身。
马良:都说西方人开放,现在看来最开放的是中国人了,不过北京人还是看重爱本身,一水儿付出范儿,不过也容易受伤。
罗艺:受伤是因为轴,甭管姑娘还是小伙子,多大岁数,那股轴劲儿天生的,其实精明谁不会呢,但是连爱都要靠心计,那和谁爱也就都一样了。
马良:所以,北京人大都晚婚。
罗艺:首都人民,咱得讲点气节,估计全中国最不会傍大款的就属北京姑娘了,视金钱为粪土。
马良:北京姑娘聪明,又特不把那聪明放心上,这点特可爱。
罗艺:出门是个傻大姐,回家是个傻闺女,没心眼的北京男孩又打小给北京姑娘提供了哥们儿多的土壤,懂事很有爱——北京姑娘的优良传统。
马良:说得我真想家,想卤煮、炒肝、豆汁、小二。
……
马良:刚一开始来这边的时候不习惯,还摸不清这个城市的门路,语言又不好,感觉德国人相处都是很疏离的,街上的人都是冷面孔,可能大城市都这样,其实他们只是在性格上有些被动而已,外冷内热。
罗艺:德国人看起来有些害羞,不像南欧南美人一样,我怀疑开朗就是南欧南美人的习惯,性格本身非常主动有光芒,但也不能说明他们内心和外表看起来一样,可能外表流露出来的会远比他们的内心都要开朗许多呢。
马良:宗教、天气都有关系,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亚热带、热带、寒带的人性格就完全不一样,还有生活在陆地的人和沿海、水乡的也不一样。
罗艺:所以我们还处于认识世界、了解世界的阶段,需要周游列国。
马良:回头欢迎来我们喜马拉雅马良主峰做客。我以后就写本书,把所有去过的地方都用我的名字命名。
……
罗艺:说实话,我挺佩服小伟的,他当时出国我都惊了,你说他都奔三的人了,为了追随女朋友,咣叽把工作辞了,也就北京男孩能干得出来吧?从小受英雄主义教育熏陶太多了。
马良:那会儿他在国内的工作已经挺有起色了,全套由着性子来,在国内一直干设计,去意大利学的考古,后来又修的兽医,选的专业就都特混。
罗艺:而且看他blog天天秀他的各式厨艺,全都特稀奇,丫太会生活了。那会儿他还特逗,我说小伟你为什么去意大利啊?小伟义正词严地说:我爱上一姑娘。倍给劲儿,我都无语了。
……
马良:晚上想吃什么?
罗艺:吃你想吃的。
马良:平时都挨家吃,我想想啊……
罗艺:来点特色的。
马良:他们吃东西特凑合,中东菜怎么样?而且不贵,挺主流的。
罗艺:成。
……
他们就这样度过了一个下午,烟不离手,话题此起彼伏,从出生聊到现在,从恋爱聊到工作,从北京聊到世界各地,从下午茶聊到晚上吃什么,如同少年,难得轻松。
用晚餐的中东餐厅实惠量大,很像北京小吃的店面,所有的食物都摆在同一个大玻璃罩子里,玻璃外面偶尔会飞过一只苍蝇。点什么一目了然,对着罩子指就OK了,盘子巨大,顶三个脑袋,他们点了满满一大盘子的食物,喝着阿拉伯茶,只花了十欧。座位是露天的,类似于中国大排档里的简装桌椅。罗艺将食物和马良的棒球帽并排放,对比着大小,拍在一张照片里。马良想她是个不大讲情调的人,但是很热爱生活。
罗艺:在北京吃顿正宗的中东菜可贵了。这里这么便宜,简直像是在吃霸王餐!
马良:北京的中东餐厅都做得很高端,这里别有风味吧?我喜欢去小馆子吃饭,可以观察周围的人,听他们说话觉得特有意思,要是在北京,我也只去小馆子吃,生活气息浓,每次去遇到的人也不一样,可去高端餐厅吃饭的人会都是同一种人。
罗艺:你真是个优秀的导游。
马良:吃完晚饭,带你去感受一下柏林的夜生活,咱们可以喝点酒。
七月夜晚的柏林有些凉意,他们穿着长袖坐在市中心的酒吧街上,马良点了一瓶红酒,清爽的风吹着他们的脸,很舒服。
摇晃着盛着半杯红酒的杯子,马良示意罗艺看手中的挂杯,挂杯像酒红色眼泪一样缓缓落下,在透明的杯面上留下一片澄清细腻的晕渍。
一个穿着燕尾服戴礼帽、长得很像Peter Doherty的罗马尼亚街头艺人,走在他们面前表演了一系列魔术。他示意罗艺倒一杯酒,他喝下去,鼓腮吹气,却从嘴里吐出了一簇燃烧的火焰,罗艺高兴得像个孩子,欢呼着鼓掌。后来他又表演了两个扑克和硬币魔术,马良用中文和罗艺交流着魔术师搞了把戏的机关,可罗艺无心顾及马良的提示,早就一头兴奋地栽进了魔术师的障眼法,异常专注于幻象,是一个掉以轻心和最配合的“好”观众。
表演是需要支付费用的,马良让罗艺看着给,几枚硬币就可以,他们凑了三欧元的硬币,街头艺人说谢谢,转身去下一桌表演。
马良:其实丫嫌给少了。
两人相视哈哈大笑。
罗艺:他的背影在说操!这俩浑蛋真抠。
马良:可以啦,他应该回家再练练。
循着街头艺人的背影,罗艺看到一个戴着束腰很漂亮的姑娘,一直冷漠、百无聊赖地站在路口。
罗艺:那个女孩也许失恋了,她的爱人没有来。
马良:她是妓女,在德国戴束腰、穿厚底高跟鞋、超短裙的女孩都是妓女,她在等客人。
他用眼神示意她在路口周围还散落站着的几个同样装束的女孩。
罗艺:天啊!
马良:在德国,妓女是种职业,他们要定期做身体检查,上税的。
这时罗艺才发现的确会有男人时不时停下来和她们搭话,有的女孩会被领走,有的继续停留在原地。罗艺第一眼看到的那个女孩几次交易都未果,一直伫立不动。
她感叹着:她真的很漂亮,看起来是个非常安静的女孩。
马良:也许她只是在等待一个大活,包夜吧。
……
一瓶红酒喝空,柏林的最后一天结束了,没有自然风光,没有博物馆,没有旅行手册上的经典景点,却是最好的旅行。两人漫步在夜晚的柏林街头,有时一前一后,有时并肩而行,踱着懒散的方步,了无牵挂的松弛就像走在自己的家乡。第二天罗艺即将前往下一站卡塞尔,看望美术学院的发小恢恢,并参观五年才会举办一次的文献展。次日,马良把她送上了火车,在站台上礼貌性地握手告别。
罗艺笑着说:第一次握手是说再见哦。
马良:下次再来柏林你就知道找我了,不用再自己一人单独行动了。
罗艺:祝你顺利毕业,欢迎回北京!
马良:咱荷兰阿姆斯特丹见。
罗艺哈哈大笑:没问题。
超级特快Ice飞速驶出柏林,开往德国中部。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迅速倒退的景色已让人来不及思考城市的建筑和人流是如何时空交错,便快速消失在眼前变成大片大片的绿色。看着风车一般高高耸立在云端的白色风力发电机,它竟成为天地之间唯一存在的标志物,一眼望去,目之所及只有单纯恬静,蓝天绿地,罗艺想那个深不可测的柏林已经在自己的身后了。列车员过来检票,打开包在票外的广告夹,票面上赫然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中文——“罗老师,一路顺风!”那一定是马良在买票的时候留给她的,罗艺很开心地笑了,心里窃窃地想着马良真是个会搞气氛的家伙,要是字儿写得再漂亮点就完美了。她有些意外,画画出身的他怎么能写这么一手臭字呢?那行美好的愿望简直就像是在做一个肉乎乎趴着动的虫,越看越像是可以蠕动的。她一直迷信字如其人,但这样想来,他难道拥有一个肉乎乎的性格吗?相处起来又的确没发现,也许隐藏得比较深,很有可能他就是一个性格肉乎乎的人。
一个常年独自旅行的人是习惯相遇和告别的,因为只要你在路上,就必须接受变化和短暂即逝。一方面旅行的确会大肆激发旅者的浪漫之心,但同时也是锻炼人情感意志的最大现实化途径——不存在完美的旅行,或者说完美里总是包含遗憾的。虽然罗艺的柏林之行刚刚开始便结束了,但卡塞尔和亲爱的恢恢就在前方,她小小地惆怅了一下,便迅速沉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