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遍地烽烟,群体性事件已经上升为武装暴乱,危急下的官僚机器越发低效,“官屠”入川,化身为太极高手;大清邮传部部长盛宣怀,被以宪政之名指控,“著即行革职,永不叙用”,黯然下台,仅以身免;四川总督赵尔丰成为弃子,与中央失去直接联络。交出权力,退居二线的他深居在戒备森严的总督府内……
1、“官屠”入川
又一个被重新起用的高官站到了铁路舞台上。被打入政治冷宫的岑春煊被派往四川稳定局势,素有“官屠”之称的他,与张之洞“钱屠”、袁世凯“民屠”,并称“清末三屠”。
两位省部级干部的互掐令中央十分为难。川汉粤汉铁路督办大臣端方指责四川总督赵尔丰“养痈成患、启侮酿衅”,造成四川的局面日益糜烂,甚至担心自己带兵入川后,赵尔丰可能会挑动川民捣鬼,为此,他特别先派遣郑孝胥入川探路。而赵尔丰也指责端方躲在后方瞎指挥,忽左忽右,令本身有转圜余地的工作日益被动。
赵尔丰的胞兄、前任四川总督、现任东三省总督赵尔巽,此时自然是悔青了肠子:本想让自己弟弟就近在仕途上再上一个台阶,然后平安退休,没想到倒把他推到了火坑里了。他此时自然无奈,只好多出主意、多想办法。寻找更多的肩膀一起分担,当然是首选。赵尔巽于是向中央建议,提出在目前局势下,断不可再派与铁路有关的官员去,比如端方,去了无用,反而添乱,而应该另派“川人所信仰大员”,先把局势稳定下来。
他绝对没想到,这个金点子竟成了馊主意,宝贵的反应时间再度被官僚机器的超低效率磨损殆尽。
冷宫回暖
赵尔巽所说的“川人所信仰大员”,其实就是几位前任川督,分别是岑春煊、锡良及他自己。除了他自己担任着东三省总督,无暇分身之外,锡良则是病退在家,而岑春煊被罢黜闲置了多年,都能运用。
赵尔巽的本意倒也没错,既然主管铁路的盛宣怀、端方已经被四川的保路派们称为“卖国贼”了,而现任四川总督、自己的胞弟赵尔丰则是左右为难,上下受气,派锡良或岑春煊去比较超然,容易做和事佬。
没有资料显示,盛宣怀为什么最后选择了岑春煊。如果非要查官场联络图,岑春煊却是邮传部前任部长唐绍仪的儿女亲家,而盛宣怀与唐绍仪完全是不同山头的人马,即使不是敌人,也绝对不可能是朋友。
此时,端方虽然在千呼万唤中带队出了武汉,却依然在湖北境内缓慢前进。终于无法忍耐的盛宣怀,在9月13日致电赵尔巽与湖广总督瑞澂,希望联衔会奏,改派岑春煊处理川乱,他认为岑春煊“其声威素著,或可闻风先解,其行亦必神速”。赵尔巽本是提议人,自然无话,而瑞澂也认为“川事非云老(岑春煊)不办”。
于是,又一个“废物利用”的高官,重新披挂起来,站到了铁路舞台上。盛宣怀、端方、岑春煊,这三个直接与铁路相关的高级干部,居然都是刚刚被重新起用的。盛宣怀是长期没有被重用,挂着邮传部副部长(“侍郎”)的头衔,在上海与西方各国进行各种商约谈判,直到袁世凯下台,才回到北京,并在老袁的死对头载泽协助下,成为中央的要员。而端方、岑春煊两人,则是闲置多年。端方是在1909年被革职的,理由有些荒诞:当时他是直隶总督,负责慈禧太后、光绪皇帝的出殡大典,安排了摄影师照相,被弹劾“大不敬”,而岑春煊则还要早2年被打入冷宫。
岑春煊家世显贵,其父岑毓英曾任云贵总督,其人少年时放荡不羁,与瑞澂、劳子乔并称“京城三恶少”,这瑞澂,就是现任的湖广总督。
岑春煊的官运,是从慈禧太后在八国联军入侵后出逃开始的。那时,岑春煊是第一个迎接到太后与皇帝车驾的地方官,随即被提拔为陕西巡抚、后出任山西巡抚。1902年,他调任广东,但未及上任因四川总督被撤职,改赴四川代理总督,一举扭转四川官场的颓风,赢得了一个绰号“官屠”,与张之洞“钱屠”、袁世凯“民屠”,并称“清末三屠”。次年,正式到广东就任两广总督,成为清末改革的弄潮儿之一。
岑春煊仗着与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的患难交情,在官场上表现很是强势,动辄弹劾其他官员,而且一劾一个准,人缘极差。此时,军机大臣瞿鸿禨为与庆亲王奕劻争权,便拉着岑春煊为一派,庆亲王则和袁世凯结盟,两派斗法。
庆亲王势大,在1906年趁云南片马民乱,奏请慈禧太后将岑春煊调任云贵总督。岑春煊称病不去,滞留上海。到次年春,见袁世凯行情看落,他突然进京觐见慈禧太后。孙宝瑄日记中写道:“岑尚书乃一活炸弹也,无端天外飞来,遂使政界为之变动,百僚为之荡然。”太后召见后,亲自安排,岑春煊不需去云贵上任,改当邮传部尚书,锲入了庆亲王的权力后院。
在庆亲王与袁世凯的精心安排下,一幅岑春煊与梁启超等人的合影被伪造出来,并指控他想为戊戌政变翻案,慈禧大惊,再度将岑春煊外放到两广,到了上海,岑春煊继续称病不前,随即便被开缺,基本打入了政治的冷宫。
起用岑春煊,中央也是有不同意见的。内阁总理大臣、庆亲王奕劻坚决反对,这一方面因为他与岑春煊是长期的政敌,另一方面,他在川路问题上与载泽、盛宣怀等政见完全不同,盛宣怀要引进的人,他自然是要怀疑的。庆亲王告诉摄政王载沣,岑春煊若到四川去,“恐终无宁日之语。”
中央的分歧其实已经十分严重。早在成都罢市时,盛宣怀主张剿办,庆亲王说:“君阅历深,请拟一谕稿,大家斟酌之。”盛宣怀立即写就,结果,庆亲王拒绝以内阁集体名义提交,说:“此谕我等不能署名,君实在要如此办,则请径奏,由邮传部大臣署名可也。”盛“默然而出,颇以为愠”,照理总理反对,一般很难通过,但经过载泽等人对摄政王载沣做工作,最后中央还是采纳了盛宣怀的剿办政策,下令端方带兵入川。而在四川暴动开始后,据当时报载,摄政王载沣接见了总理庆亲王、副总理(“协理”)那桐、徐世昌等,表示“川人如此嚣张,非严办不可”,并评价赵尔丰“我看他在巴塘办事颇得力,所以用他,不料到四川如此无用”。
“鹰派”与“鸽派”相持不下,在9月12日讨论四川局势的内阁会议上,一派要求“分别剿办”,另一派则要求“妥筹安抚”;一派要求“及时扑灭”,另一派则要求“销毁名册、一概不究”,最后还是徐世昌出来打圆场,会议才算没有闹僵,而最后发布的谕旨,则综合了两派意见,成了个“剿抚兼施”的中庸文件。
太极高手
对于盛宣怀等人推自己出山,岑春煊自然是乐观其成的。但他还不能轻易表态,一是要看看中央到底有多少诚意,二是要算算进退得失,毕竟四川现在成了全国乃至全世界的焦点,自己如处理得当,不仅能风光地回到政治舞台的核心,而且有望以力挽狂澜的中兴名臣的形象名留清史。
保举岑春煊,采用的是盛宣怀、赵尔巽、瑞澂三人联名推荐的方式。9月14日,盛宣怀正式致电在上海当寓公的岑春煊,成都危急,中央有意请其出山。盛宣怀顺手给他戴了个高帽子:“公英锐,行必速,惟交通难,似可先发电报告示,晓以利害,劝谕解散。乱党怵公声威,当有不问。”
次日(9月15日),岑春煊收到了至少三封来自北京的电文。第一封是盛宣怀的,告知他相应的组织程序已经走完,只等赵尔巽与瑞澂的推荐电报一到,就能公布,并告诉岑春煊已经将相应的文件档案投寄给他,问他何日能赶到武昌。
第二封电报,就是煌煌圣谕,宣布:“开缺两广总督岑春煊,威望素着,前任四川总督,熟悉该省情形。该督病势,闻已就痊,着即前往四川,会同赵尔丰办理剿抚事宜。岑春煊向来勇于任事,不解劳瘁,即着由上海乘轮,即刻起程,毋稍迟延。”上谕再度强调“剿抚兼施”的方略,并明确在岑春煊未到之前,端方先行处置。
第三封电报,还是来自盛宣怀,这位作风细腻的部长,对岑春煊的行程做了安排:由上海到宜昌,由招商局专轮护送,而从宜昌到重庆,则准备借英国或德国的小军舰,“正值大水,若无阻,可速到”。
至此,面对遍地烽烟的四川局势,中央的应对阵容算是确定了:端方继续负责专门办理铁路国有事宜,岑春煊则会同赵尔丰负责剿抚“会党乱匪”,在岑春煊到来之前,由端方负全责。四川总督赵尔丰实际上已经靠边站,成了“维持会”,他的下台已经毫无悬念,只待两位钦差大臣到位。同日,中央下令从陕西和湖北调派军队入川。
岑春煊在发给盛宣怀的回电中,在官场八股之外,居然还有句口语:“川事闹到不可收拾,真怪。”
岑春煊的任命宣布后,他在上海何时动身,顿时成为全国关注的焦点问题。9月17日,在京川籍干部们就联名致电岑春煊,恳请他早日动身,以便“川民早慰霖雨之望”,“上纾朝廷之忧,下拯川民之厄”。而重庆商会在发给旅沪保路会的信中说:“岑帅奉命入川,群情欢跃,乞请翁面呈惨状,恳设法急解川危。”
但岑春煊似乎有意打打太极拳,他致电内阁,提出希望带两广总督下辖的滇军部队入川,同时,提出应先发通电文告,劝谕四川民众要珍惜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或许能起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
盛宣怀对岑春煊调动滇军大不以为然,认为远水不解近渴,他应该立即动身服人。同时,盛宣怀也通知岑春煊,端方已经主动要求在宜昌办公,请岑春煊赶紧入川。
9月18日,盛宣怀再度电催岑春煊动身,话语已经比较不耐烦。他说,端方滞留在湖北,还可以解释为要与湖广总督瑞澂多商量细节,而你岑春煊滞留在上海就说不过去了,“可否请今晚速乘江轮赴鄂?”盛宣怀同时明确表示,摄政王已经表态,只要岑春煊入川,就安排川督的位置加钦差大臣名号。着急的盛宣怀,同时还电请瑞澂催促岑春煊动身。
岑春煊却毫不为之所动,继续自己的太极表演。9月18日他从上海发出了第一道给四川全省“道府厅州县武营”的命令,要求官员们对民众“不得妄加捕治”;“其因乱事拘拿在先者”,在地方安定之后,情节轻微的立即允许保释,情节严重的,必须等他到后再行审判,“不得擅行杀戮”;如果“奉行不力,或贪功生事,一经觉察,立予严惩”。这一招,根本就没有与工作在第一线的赵尔丰商量,自行发布后命令各地各电报局,将电文直接送达各州县政府,张榜公示,这完全打乱了赵尔丰的此前部署,等于将前线将士及政府官员的手脚全部捆了起来。
随同这份命令的,是岑春煊一份煽情的《告蜀中父老子弟书》,温情脉脉,娓娓道来,也要求各地政府立即张榜公示,务使全川家喻户晓。这份公开信,满是老友重逢的温情,如同赵尔丰回成都后的第一次公开讲话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