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开信开头就是:“春煊与吾蜀父老子弟,别九年矣,未知父老子弟尚念及春煊与否?春煊则未尝一日忘吾父老子弟也!乃者,于此不幸之事,使春煊再与吾父老子弟相见,频年契阔之情,竟不胜握手唏嘘之苦。引领西望,不知涕之何从?吾父老子弟试一思之,春煊此时方寸中当作何状耳?”
在公开信中,岑春煊与“父老子弟”相约,一切未决之事,等他一到就会“开诚布公,共筹所以维持挽救之策”。他还承诺,“必当为民请命,决不妄杀一人”,并表示已经电令“蜀中地方官吏,极力劝导,勿许生事邀功,以重累吾父老子弟。”
这份公开信,同样也未经过赵尔丰的讨论,也未事先请示中央。两份公开文件,等于在赵尔丰的背后捅了狠狠的一刀,令局势突然复杂起来。同日,岑春煊还接见了“四川旅沪保路同志会”的代表,向他们承诺将尽快释放被捕的众人。
岑春煊的行动,令前方的赵尔丰及端方都极为反感。《时报》分析说:“端午帅(端方)本与岑西林(岑春煊)有隙,此次岑奉旨会办川事,而旨中又撇去端不提,端更不免悻悻,益以岑公先期布颁告示,而释放蒲、邓,大有一切俟乃公来之意,端、赵皆为不平。闻赵日前有电奏到京,指斥西林专擅,词意极为愤懑,大致谓岑并非地方官,身未到川而已先期发寄告示,指授机宜,并不与督臣会办,其所措施,实与目下实情不合。”
首先反弹的,是端方。9月19日,端方致电中央,认为既然将川事委托岑春煊,在岑到任前自己代理之事实在困难,“必然处处掣肘”,因此,“为私计,只有力请辞让”,而“为大局计”,则似乎应该将川事全权交给自己处理,让岑春煊专门管理粤事。因为,广东虽然表面平静,但一贯是造反的源头,必须由岑春煊这样的重臣去坐镇。这一建议,等于要求中央收回岑春煊的任命,而他则情愿将自己的“川汉、粤办铁路督办大臣”的权力分一半出来。
对于端方的这种敌意,岑春煊当然能够感受到。次日(9月20日),岑春煊正好得到情报,说成都之围已解,他顺势请求中央收回自己的任命。在电报中,他提出只要“朝廷开诚布公,不妄戮无辜一人,不短少路款一枝”,赵尔丰自能应对,他就不必再入川。吊诡的是,这位似乎处处想维护同僚间和谐的老干部,却又同时致电内阁,提出应将被捕诸绅释放,这样可望“民气稍平,有所希望不至酿成巨变”,甚至,他提出只有将川路公司的所有用款、包括浮滥与亏损都承担下来,给川路公司足额返还所有的款项,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显然,他要么是没有很好地做功课,忽视了之前中央花了很大的精力才确定的补偿原则,特别是款项发还的话,如何确保一般小股民都能拿到还款而不被中途克扣截留;要么就是明知故提,与王人文、赵尔丰一样“邀名取宠”。
内阁对他的建议应该是大不以为然的,在将电报转给邮传部处理的批示中,明确说:“此次川匪肇乱,纯系藉端煽惑,隐有逆党从中主持。”这就是说,岑春煊自觉不自觉地,在基本的情况判断上,与中央完全不能一致。事到如今,中央也没别的选择,就是指望岑春煊出面能先把局势稳定下来。
看看中央未理睬自己的分省管辖的建议,端方又在9月27日致电北京,再度要求阻止岑春煊入川,以免两人权限不清,难以合作。而看到自己有关全额发还路款的建议未被采纳后,岑春煊也在9月29日提出辞职。当然,辞职未被接受。次日(9月30日),盛宣怀致电岑春煊解释说:从四川的局势看,已经根本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四川的保路派提出不可能实现的要求,即中央废除已经签订的对外商约。盛宣怀表态,到了现在这种局面,他本人并不反对完全还款,但此时绝对不能再纠结于这个问题,毫无用处。
岑春煊勉强赶到了武昌,与湖广总督瑞澂进行了会商,但是,瑞澂丝毫也不能同意岑春煊那脱离实际的计划。9月30日,瑞澂致电盛宣怀,认为岑春煊不办首要、股款全退的主张是荒唐的,如果继续让岑春煊负责的话,则“平乱不足,反以长川人之骄,肆其影响,将及他省。”10月2日,瑞澂再度致电盛宣怀,指责岑春煊“持见既偏,又多成执,又不能原谅局中人办事之难”,必须阻止他入川。
岑春煊也感觉到了自己与第一线官员们的巨大分歧,同日致电中央,再次请辞,说既然端方已经入川,自己就没必要再去。中央已经对这位扭捏作态的老干部失去了耐心,尤其是他的取悦于民(其实是既得利益者而已)的办法,乃至他还提出要中央下罪己诏,这都远远超出了中央的底线及忍耐成度。看岑春煊自己再度请辞,中央当即回电,同意他在休假“养病”,“暂缓”入川。盛宣怀迅速致电端方,催促他“星夜入川”,并转告他,摄政王已经表示端方目前“有进无退,总须到渝,一切自有解决”,同时暗示,只要他能赶到重庆,就可能出任四川总督。
岑春煊在“养病”期间,从北京到成都乃至全国其他地区,官员士绅们或给中央上书,或给岑春煊本人写信发电报,恳求他立即入川,甚至有相当肉麻的说法,“川中父老子弟望公如慈母,仰公如云霓,无论如何必当力疾一行,以慰川民”。川籍京官们明确表示,任何人都比赵尔丰强,赵熙奏折中所说“赵尔丰始疑川民,继疑川官,以将错就错之谋,成愈剿愈乱之势”,应该就是他们的共同意见。其实,人们有意无意地忽略了,正是中央的指挥混乱,忽左忽右,才造成赵尔丰的艰难处境。
身处风口浪尖的赵尔丰,是这场混乱的官场游戏中最艰难的一个角色。中央一边对他不断申斥,同时派出了岑春煊顶替他的实际位置,而端方又带着湖北的军队前来助剿,有功绝对不会属于他,而有过则绝对是他第一个承担。这种处境,自然要令他寒心且伤心。
其实,在中央任命岑春煊之前,端方是雄心勃勃要把赵尔丰赶下台的。他倒不是看重了川督的位置,而是瞄准了瑞澂坐着的湖广总督宝座,他曾经的位置。因此,他曾致电中央,在痛斥赵尔丰的同时,建议撤去赵尔丰,用瑞澂取代。正是在这种考量下,他在湖北迟迟不动身,甚至明确表示自己与“养虎成患”赵尔丰政见不同,无法共事。但中央偏偏就“不解风情”,表示你的职务既然是川汉粤汉铁路督办大臣,当然要入川办公。围绕着官场关系的猜测,也成为当时报纸的热门话题,《时报》就曾报道说,赵尔丰欢迎岑春煊而不喜欢端方,因此催岑春煊赶紧入川。而《民立报》又说赵尔丰嫉恨岑春煊,设法阻止其来川。
根据比较可靠的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发给伦敦外交部的报告,赵尔丰曾致电岑春煊,说成都危急,盼岑早日入川,而致电端方则说“川事大定”,只有成都之外才有小股匪徒。岑春煊知道了这两封完全相反的电报,大感疑虑。而就在高级干部们大玩心眼的时候,就在拖延了近一个月的端方带着湖北军队从重庆开向成都的时候,兵力空虚的武昌城内一声枪响,被革命党渗透了的部分新军,在10月10日举行了武装暴动,史称“武昌起义”,即“辛亥革命”。
保路运动与大清帝国一道,终于出轨了……
2、狡兔未死良狗烹
呼风唤雨的盛宣怀,黯然发现自己终于走入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境。曾经在官商两界的左右逢源,变成了现在的左右为难,里外不是人……
1911年10月27日,大清国资政院通过了一份特殊的决议,要求中央政府对邮传部部长盛宣怀“明正典刑”。
堂堂国家立法机构,天天高喊宪政与法制,却越过了立法与司法之间的基本界限,在证据阙如的前提下,以“人民”和“宪政”的名义,以100多人投票表决的方式,判处一位国家高级领导人死刑。这当然是世界议会史上的一个奇观。
消息一出,震撼世界。当天,英国公使朱迩典(John Newell Jordan)、美国公使嘉乐恒(William J. Calhon)、德国公使哈豪孙(Herr von Haxthausen)、法国代理公使斐格威(Francois Georges Picot)紧急觐见大清国总理大臣、庆亲王奕劻,对盛宣怀的人身安全表示极度的关注。
庆亲王保证,中央绝不会处决盛宣怀,其生命安全完全有保障。但各国公使根本就不相信,认为软弱的大清中央完全可能牺牲盛宣怀,作为替罪羊。当天深夜,四国使馆各派遣2名军人,在美国公使馆汉文翻译丁家立(Tenney Charles Daniel)及英国公使馆翻译率领下,组成一个全副武装的国际特混卫队,护送盛宣怀前往天津租界。
少数的敌人
作为一位精通显规则及潜规则的高手,盛宣怀显然不可能不知道有很多高压线是不能碰的,比如铁路国有,虽然大可作为,但是,绝对不能得罪既得利益集团。大清国本质上并不是一个讲理的国家,如果不能“花花轿子人抬人”,那就只能讲究丛林原则,店大欺客,客大欺店,你砸别人的饭碗,别人就有可能砸你的锅,区别并不在于道理,而在于实力。
盛宣怀通常是只讲实力的,而这回,碰巧实力和道理都在他的一边,他自然更是得理不饶人。当年,载泽、端方等考察欧美宪政归来,认为立宪政治“利国利君利民,唯一不利官”,这和如今的铁路国有政策几乎完全一致,唯一不利的,就是之前寄生在铁路上的既得利益集团。盛宣怀乃至整个中央,唯一的错误就是:仁政所能惠及的广大民众,都是沉默的大多数,而改革所要伤害的少数既得利益者,却是掌握了资源、话语权以及斗争技巧的富有战斗力的团体。
川路公司的国有化进程,既得利益群体为了获得政府对300万两违规炒股损失的认可,不惜高高举起民族主义的大旗,无中生有、激化矛盾。而各级政府官员抱着自己的小九九,试图浑水摸鱼,利用民众运动为自己捞取政治资本。唯恐天下不乱的颠覆势力,加紧渗透,离间官民。这三种力量,最后导致保路运动失控,而盛宣怀成为矛盾的原点和焦点。
正如危城成都内,满族军人、成都将军玉崑成为少数清醒而冷静的人一样,荆州城的另一位满族将军、右翼副都统松鹤,在天地即将爆裂前夕(9月13日),上奏中央,认为川路问题的核心就出在“疆臣不究民隐,惟以顺指为忠;邮臣不探本原,惟以速成为利”。十分精确地找到了地方与中央的不和谐关键点,他进而提出,政府应该“罢邮部之庸议”,同时也要对保路派“杜权益之妄说”。其实,“邮部之庸议”只是因为水土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