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在大都大事行毕,身为兄长的海山却在外逡巡不前。由于爱育黎拔力八达已经“监国”,当了代理皇帝,便有谣言传出,说老妈答己(弘吉剌氏)听从跳大神巫师的劝说,准备让海山把帝位让予弟弟爱育黎拔力八达。海山很不服气,对心腹康里脱脱说:“我为国捍边十年,又身为长子,星命卜卦之言,又怎能相信!如果我为帝,哪怕是坐宝座一日,也一定要上合天心,下副民望。母亲为乱臣所惑,想辜负列祖列宗之托,爱卿你为我一去大都探察,速回报我。”
然后,海山自率主力由西道进大道,分遣宗王按灰率兵行中道,宗王床兀率军走东道,三路并进,提防其母其弟中途邀击自己。
康里脱脱入大都,先去见海山的母亲,尽诉缘由。答己(幸亏她不是妲妃)愕然,表示说:“今贼臣已除,宗王大臣们一致推举,就等大太子前来。旁人谣言,必不可信,你马上回去,替我母子弥缝嫌隙,消除误会。”此前几日,答己刚刚派出大臣阿沙不花出大都迎接海山,他与康里脱脱擦身而过,互相没有交待清楚。康里脱脱马快,疾驰回返,半路赶上阿沙不花,一同拜见海山,尽道其详。“怀宁王(海山)大感悟”,至此才知道自己误会了母亲和弟弟。
也甭说,假使兄弟爱黎育拔力八达自己提前在大都称帝,海山也没有办法。
感动之余,海山立拜阿沙不花为平章政事,让他立刻还报两宫(其母其弟)。答己母子闻讯,立刻从大都出发赶往上都,与海山会合。几个人一见面,抱头痛哭。然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被逮捕的安西王阿难答处决,又把元成宗皇后卜鲁罕流放于东安州。没过几天,派人缢死了这位倒霉的皇后。
在蒙古宗王大臣拥戴下,海山即帝位,改元“至大”。追尊其父答剌麻八剌为顺宗皇帝,尊其母答己为皇太后,加对自己登位立功至巨的哈剌哈孙为太傅。不久,立其弟爱育黎拔力八达为“皇太子”,并赐宝印(其实应为“皇太弟”,元朝储位一直没有形成制度,选汗制与立“皇太子”制交错进行,遗祸万端)。
这位登上帝位的海山,即元武宗。据波斯历史学家瓦撒夫记载,海山的登基大典异常隆重和“蒙古化”:“宗王七人坐海山白毡上,二王扶其臂,四王举毡奉之于宝座上。一王献盏,诸珊蛮为新帝祝寿,而上尊号曰‘曲律汗’。”
海山大慷其慨,让人运来无数车绫罗绸缎,尽数散发给与会宗王、贵戚。又撒无数大粒珍珠、宝石于地,类似天上星宿布满一般,任人拾取。“宴乐七日,每日以马四十、羊四千供食;用马七百、羊七千,桶其乳以洒地,斡耳朵附近积乳之广,有如银汉。”排场之大,骇人心目。
当皇帝一般喜欢过河拆桥,但海山“拆桥”太过。仅仅过了两个月,他就把对他即位有大功的哈剌哈孙贬往和林去当地方的丞相。起因很简单:元武宗海山听说在殿内逮捕阿忽台时,这位从前的左丞相力大绝伦,持刀拒捕,蒙古贵族秃剌使扫堂腿绊倒阿忽台,并把他亲自捆缚。为酬秃剌之功,海山封他为越王。哈剌哈孙力争,抬出蒙古旧制,争辩说只有亲王才能封“一字王”,秃剌是皇族疏属,不能以其“一日之功”废“万世之制”。秃剌恼火,暗中对元武宗说,安西王阿难答先前要当皇帝时,哈剌哈孙也曾在拥戴表上签名。为此,元武宗不辨真伪,立刻把哈剌哈孙外贬。其实,元武宗的心态,是恨和尚及袈裟,不希望自己朝中看见叔叔元成宗的老臣。秃剌当王爷才一年,就“有罪赐死”,小人枉为小人也。
对哈剌哈孙“寡恩”,元武宗对李孟还算不错。一日,元武宗与“皇太子”弟弟及母后一起观宴,他忽然发现弟弟一脸愁容,便追问原因。爱育黎拔立八达道:“赖天地祖宗神灵,兄皇您荣登大宝。但能成就我们母子兄弟今日之欢聚,李孟居功实多。”海山一听,也觉有理。加上李孟也曾经当过他的老师,自然好感很多,立刻下诏派人四处寻访,最后在许昌陉山找到了“隐居”的李孟,入朝后,立授中书平章事。当然,此事的发生,已是元武帝宗为帝的晚期(海山为帝仅三年多)。史书上讲:“(李)孟感知遇,力与国事为己任,节赐与,重名爵,核太官之滥费,汰宿卫之冗员”,其实都是溢美之辞,老李在元武宗朝当然知道自己要小心脖子上吃饭的家伙,实际上一直处于蛰伏状态。直到元仁宗继位,李孟才真正出谋划策,大受重用,并劝元仁宗重开科举,为天下读书人展现出一丝光明前景。元仁宗死后,奸相铁木迭儿想害李孟,把他降职使用。历宦多年的老李已经是百毒不侵,欣然就官,使得铁木迭儿干瞪眼,抓不住把柄害不了他。老李最终善终于家,并得谥“文忠”。
元武宗在位的三年多,基本上没干什么好事。当然,小伙儿做坏事的主观愿望不错,那就是因为钱不够用,“大刀阔斧”进行金融“改革”。所以,他又步元世祖后尘,重行设立“尚书省”(旧事从中书省,新政从尚书省),意在理财。武宗皇帝刚“上任”四个月,元朝已经出现严重的财政危机,所以,他的理财“新政”,也并非是心血来潮的一时冲动,确实缺钱花。
(元)宪宗、(元)世祖登宝位时赏赐有数,(元)成宗即位,承世祖府库充富,比先例,赐金五十两者增至二百五十两,银五十两者增至百五十两。有旨:“其遵成宗所赐之数赐之。”戊戌,哈剌哈孙答剌罕言:“比者诸王、驸马会于和林,已蒙赐与者,今不宜再赐。”帝(元武宗)曰:“和林之会,国事方殷,已赐者,其再赐之。”
也就是说,为了感谢蒙古宗王对自己的拥戴,元武宗更加用滥赏来收买这些人。对宗王如此,对亲妈和弟弟更加大方:“以金二千七百五两,银十二万九千二百两,钞币帛二万二千二百八十匹奉兴圣宫(母后答己),赐皇太子(皇太弟爱育黎拔力八达)亦如之”。至于贵族大臣、侍卫亲信,元武宗更是出手阔绰,加之兴建佛寺、治理漕河、大起宫室,等等费用支出,不缺钱才怪。
为了能使“改革”进行下去,元武宗还任意增设官职,他本人也只要高兴起来,就随时频降“天谕”,时时对亲随封官加爵。元武宗任期内,经他御笔赐官的,就有近一千人,根本不经过中书省走程序,使得吏治大坏。就连元武宗奶妈的丈夫,也得授“开府仪同三司”。
元武宗所信用的人是脱虎脱这样的佞佛者和三宝奴这种自已昔日的贴身侍卫,“皇太子”爱育黎拔力八达基本被架空(估计受李孟“教诲”,他故意做出被架空的姿态,以免让皇兄起疑动杀心)。所以,与忽必烈时期一样,尚书省这么一个宠大的“财政部”,基本把从前的中书省那样一个“国务院”的权利全包揽过来。这些人,理财也没有什么新办法,无非是大量赶印货币,使得“物重钞轻,钞法大坏”。他们罢废中统钞,新造出“至大银钞”,一年多时间印制新钞近一百五十万锭。同时,又赶制铜钱通行于市(即“大元通宝”和“至大通宝”,元朝在此之前从未使用过铜钱),并下令“历代铜钱相参通用”,叮叮当当,怎一个乱字了得。除此“币法改革”以外,增加收入另一个办法自然是滥增税目。为了鼓励税课官们的干劲,元廷下令,对这些“专业人士”以征税多少来定级,与“工资”挂钩。如此,可以想见这些虎狼干吏们会把蛤蟆都挤出尿来,以榨石头出油的精神和干劲,投身到火热的为国增税收的工作中去。
元武宗时代另外受后人诟病的,就是下令“殴西僧(密宗僧人)者断其手,詈(骂)者截其舌”的残暴法令。佞佛崇僧,已经到达丧心病狂的地步。当然,元武宗之母答己是个笃信佛教的老娘们,她在五台山造佛寺,不仅耗废金银无数,开山破岭之时,又造成无数役夫人命的死亡。每级浮屠,皆是许多生命所堆垒。
对于元武宗时代的黑暗政治现实,官为监察御史的汉人张养浩最为清楚,他当时上《时政书》,明明白白指出元武宗的十大弊政。张养浩本人是个大文学家,文采斑斓,义理明晰,现摘录下来,足彰元武宗时代的弊害得失:
一曰赏赐太侈。货财非经天降,皆世祖(忽必烈)铢累寸积而致之,百姓罢精殚力而奉之。四方万里之外,穷乡陋邑,疫魂嫠妇,发鹤于耕,手龟于织;采玉者蹑不测之渊,煎卤者抱无涯之苦。比至积微成巨,改朴以文,为功几许,为费几何,然后得入于官。水舸陆舆,兵民警卫,没则责偿于见官,腐坏则倍征于来者。其卒在下者有如此之难,苟因一笑之欢,一醉之适,不论有功无功,纷纭赐予,岂不灰民心,糜国力哉?
二曰刑禁太疏。法者,天下公器,将以威奸弼教囿民于一者也。比见近年臣有赃败,多以左右贿赂而免;民有贼杀,多以好事赦宥而原。加以三年之中,未尝一岁无赦。杀人者固已幸矣,其无辜而死者,冤孰伸耶?臣尝官县,见诏赦之后,罪囚之出,大或仇害事主,小或攘夺编民,有朝蒙恩而夕被执,旦出禁而暮杀人,数四发之,未尝一正厥罪者;又有始焉鼠偷,终成狼虎之噬。远引虎攀,根连株逮,故蔓其狱,未及期岁,又复宥之。古之赦令出人不意;今诏稿未脱,奸民已复群然诵之,乘隙投机,何事不有!以致为官者不知所畏,罪露则逃;为民省不知所惩,衅祸益炽;甚非导民以善之义。
三曰名爵太轻。陛下正位宸极,皇太子册号东宫以来,由大事初定,喜激于中,故左右之人,往往爵之太高,禄之太重,微至优伶、屠沽、僧道,有授左丞、平章、参政者。其他因修造而进秩,以技艺而得官,曰国公,曰司徒,曰丞相者,相望于朝。自有国以来,名器之滥,无甚今日。夫爵禄,人君所以厉世磨钝。因一时之欢,辄加以极品之贵,则有功者必曰:“吾艰苦如此而得之,彼优游如此而得之!”自今孰肯赴汤蹈火以徇国家之急哉!
四曰台纲太弱。御史台乃国家耳目所在,近年以来,纲纪法度,废无一存。昔在先朝,虽掾吏之微,省亦未尝敢预其选;今阖台之官,皆从尚书省调之。夫选尉,所以捕盗也,尉虽不职,而使盗自选之,可乎?自古奸臣欲固结恩宠,移夺威福者,必先使台谏默然,乃行其志。臣不容不言于未然也。
五曰土木太盛。累年山东、河南诸郡,蝗、旱荐臻,郊关之外,十室九空,民之扶老携幼,累累焉,鹄形菜色,就食他所者,络绎道路,其他父子、兄弟、夫妇至相与鬻为食者,在在皆是。当此灾异之时,朝廷宜减膳、彻乐、去几、缓刑,停一应不切之役。今创城中都,崇建南寺,外则有五台增修之扰,内则有养老宫殿营造之劳,括匠调军,旁午州郡,或渡辽伐木,或济江取材,蒙犯毒瘴,崩沦压溺而死者,无日无之;粮不实腹,衣不覆体,万目睊睊,无所控告,以致道上物故者,在所不列。以此疲氓,使佛见之,陛下知之,虽一日之工,亦所不忍。彼董役者惟知鞭扑趣成,邀功觊赏,因而盗匿公费,奚暇问国家之财诎,生民之力殚哉!
六曰号令太浮。近年朝廷用人,不察其行,不求诸公,纵意调罢,有若奕棋,其立法举政,亦莫不尔。虽制诰之下,未尝有旬月、期年而不变者;又甚则朝出而夕改,甫行而即止,一人昉仕,而代者踵随,不惟取笑于一时,又贻口实于后世。庙堂之上,举措如此,则外方诸郡,事体可知。原其所以致此者,盖由执政偏心自用,恃宠大言,或急于迎合之私,或牵于好恶之过,轻率无谋,而徒为是纷扰也。
七曰幸门太多。比见天下邪巫、淫僧、庸医、谬卜、游食、末作,及因事亡命无赖之徒,往往依庇诸侯王、驸马为其腹心羽翼,无位者以之而求进,有罪者以之而祈免,出则假其势以凌人,因其众而结党;入则离间宗戚,造构事端。啖以甘言,中以诡计,中材以下,鲜不为其所惑。近如库库楚,赖发觉之早,未及生变,岂可不为之寒心也哉!
八曰风俗太靡。风俗者,国家之元气也。方今之俗,以伪相高,以华相尚,以冰蘖为沽誉,以脂韦为达时,以吹毛求疵为异能,以走势趋炎为合变,顺乙者虽跖、而必用,逆己者虽夷、惠而莫容;自非确然有守,不顾一世非笑者出而正之,则未易善其后也。